益,格外清楚。中國是禮義之邦,即使自以為“天朝大國”,有時自大得可笑,但懷柔遠人的政策,卻是亙千年而不變的。他記得嘉靖十八年初度奉使,一到寧波便被延入“嘉賓館”,地方長官大排筵宴,幾無虛日。北上之時,沿途都有周到的照料,到京住在“會同館”,呈遞國書、覲見皇室之後,接著便是賜筵、賜珍物,以及達官貴人的豐盈饋贈。
正式的任務,便是這樣輕而易舉,然後就都是自己的事了。在會同館就可以將帶來的貨物,待價而沽,當然,刀劍之類作為貢品,其實是商品,一經繳入兵部武庫,不愁戶部不發優厚的代價。
歸途中樂事更多,除了自由貿易以外,還可以飽覽名山大川,訪問文人墨客。中國有句古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在策彥周良看,唯有入明的萬里之行,才真是不虛此行。
可是,策彥周良此時的感想,卻是深悔多此一行,在去留兩難,焦灼無計之際,唯有期望副使能籌得一條善策。
他的副使選自相國寺,法名釣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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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只為當時存著僥倖之想,以為明朝不至於堅持十年一貢的約定,必能通融。如果受命之初,能多想一想,萬一不準入境怎麼辦?又何至於有今天的煩惱?唉!”
“正使亦不必過於自責。麻煩已經惹上身了,只有想法子應付。”釣雲沉吟了一會,用極其自信的語氣說:“今日之事,絕無回國之理!勞而無功,不但對幕府及各地諸侯,無法交代,只說四條船上的人,徒勞跋涉,肯甘心嗎?”
策彥周良默然。考慮久久,覺得釣雲所說的“絕無回國之理”,無可更易。但是不回國又如何呢?“在這雙嶼待一年,”他問,“明年再僥倖一試?”
“是的,我想明年一定可以如願。”
“就算能如願,這一年又怎麼辦?莫非真的將可以公然貿易的貨物,當私貨出手?”
“我看,”釣雲很直率地答道:“恐怕非這麼辦不可了。”
“貨款呢?收不回又如何?”
“那——”釣雲不再說下去,只顯露出極詭秘的微笑。
策彥周良心底泛起濃密的疑雲,猜想他是受了汪直的煽惑,很想嚴詞厲聲地告誡他一番,但一轉念間,神色和緩了,“也難怪你!”他說,“你哪知道明朝那些舶主與貴官們的機關!等我說與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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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廢止“寧波市舶提舉司”以後,凡有私船到海口,都由許棟等人作居停,名為舶主。此輩經手私貨,往往不付貨款,催急了不是避而不見,便是推在沿海一帶的“貴官”身上,說他們仗勢欺人,背勒貨款不發,無奈他何!
這可能是實情。所謂“貴官”,其實是告老或者休致的官員。明朝的規制,罷官之後,必須回鄉,在原籍便是紳士。明朝的鄉紳權勢極大,干預公事,魚肉鄉民,往往無惡不作,“黑吃黑”吞沒私貨,亦是常有之事,無足為奇。
如果遇到這樣的情形,貨主自然在近島坐索,舶主的供應漸漸不足,逼他們上岸擄掠,這就是倭患的由來。當然,上岸首先要找來算帳的,便是那些貴官。而貴官可以運用權勢,指責地方大吏,“倭寇逗留近島,朝廷三令五申,加強備倭,你們就是這樣坐視不問嗎?”
這是“義正辭嚴”的責備,地方大吏不能不尊重,於是調兵遣將,準備進剿。而此時貴官又反過來賣好於貨主了。
“他們是拿洩露軍機來賣好。”策彥周良向釣雲說,“譬如說,你帶了一批人上岸,硬佔了他們一個村莊,這時候他們就會來告訴你,官軍定在那一天進兵包圍?有多少人?領兵的是誰?勸你趕快走。同時好言安慰,拍胸擔保,下次一定結算清楚。這時候就容不得你選擇了,只有趕快下船。”
“這,我就不明白了!”釣雲困惑地問,“那些貴官為什麼要這樣翻雲覆雨?既然能夠策動官兵,一不做,二不休,借刀殺人,不是永絕後患了嗎?”
“釣雲君,你真太老實了,連這一點都想不通。如果他們是那樣做,以後還有什麼人替他們帶硫黃、蘇木、扇子之類的私貨來?”
“啊!原來是要留下後步。騙一次不滿足,還想騙第二次,那也太狠了。”
“對了,他們就有那樣狠。”
“然則,我們的人就甘心一再受騙嗎?”
“問得好!釣雲君,你倒想想,如果是你身歷其境,你會怎麼做?”
“很難說。”釣雲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