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逞歌喉,王翠翹在最後一個字上使了個長腔,宛轉九曲,高下隨心,韻餘嫋嫋,欲斷還續之際,輕撥四弦,作了結束,頗有“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意味。
“有趣,有趣!說什麼銅琵鐵琶,大江東去,金樽檀板,楊柳樓前?在我看都不如今天的一曲吳歈。 這非浮一大白不可了!”
說著,胡宗憲舉杯一飲而盡,又親自執壺為王翠翹斟酒相勞。而胡元規卻有些沉不住氣,頻頻向門外探視,使得胡宗憲不免詫異。
“你在看什麼?”
不是看,是在等,等的什麼?除胡元規自己以外,便只有王翠翹知道,便即起身說道:“我看看去。”
“三爹,”胡元規這時才說奇,“是在等阿狗的訊息。應該到了。”
“喔,”胡宗憲立刻停杯不飲,“你怎不早說?如今頭昏昏的,怎麼商量正事?”
“不要緊!”胡元規說,“這裡廚娘做的醋椒魚湯最好,正好做一碗來替三爹醒酒。”
一聲交代,廚房立刻動手,等將魚湯端來,王翠翹接踵而至,手裡已經持著一封信了。
彼此目視,精神都集中在那封信上,胡元規接過來看了一下,隨手遞給胡宗憲,信封左上角寫著“平安家報”四字,而受信人是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地址亦全不相符,應該寄到松江以北的青浦。
胡宗憲一愣,還未發問,胡元規已先開口:“不錯!”
“啊,啊!”胡宗憲也省悟了,是故意使這麼個障眼法,以防萬一失落,亦不致惹人注意。
但拆開信一看,卻真的愣住了,三張信箋,一筆狂草,兩榜進士出身的胡宗憲,隻字不識,甚至無法分得清那連筆而下的一串墨跡,究竟是幾個字。
不過這樣的墨跡,作為徽州的胡宗憲,卻可以猜想得到,出自哪一種人的手筆。“這不是寫當鋪的怪字嗎?”他問。
胡元規探頭一看,果不起然——典當學徒學藝之初,就得練寫這種怪字。而所以要用這種局外人不識的怪字,完全是為了顧慮與顧客可能會發生的糾紛而預留後步,譬如質當的是新衣,必寫成“油舊奇補”;皮服必寫成“光板無毛,缺襟短袖”;寶石玉頗為“假石”;花梨紫檀為“柴木”。贖取時固為原物;設或遭遇意外,原物缺損時,顧主可能乘機訛詐,而打到官司,當鋪便有當鋪為護符。但如交易之初,所當為上好翡翠而寫成“假石”,顧客非奇口大罵不可;因而發明那種難識的怪字,可以省卻無數口舌。
在胡元規,這種怪字,自是入目瞭然;看完了信,他說:“翠翹,你再叫人替三老爺做一碗魚湯來!”
一碗尚未喝完,何用再做第二碗?這當然是藉故遣走王翠翹。不過,該回避的卻並不是她,是怕隔牆有耳,讓她去看著窗外可有人在窺探。
王翠翹領悟得他的意思,點點頭出屋去巡視。胡元規又停了一會,方始俯身向前,低聲說道:“三爹!汪直打算先下手為強,先攻嘉興。”
“喔,”胡宗憲大為興奮,“是哪一天?”
“四月廿七。由松江、青浦之間,抄小路直撲嘉興。”
“人呢?有多少人?”
胡元規看一看信答說:“確實數目沒有打聽出來,估計總在三、四千。”
“三、四千!”胡宗憲說,“也不算少了。直撲嘉興,當然是奔了張總督而來的。”
胡元規不作聲,將信摺好,遞給胡宗憲,然後靜靜地注視著他。
胡宗憲又苦惱了!敵人的行蹤已明,卻無能為力,既不願據實陳告張經,又不能領兵設伏,更不甘眼看汪直奇襲嘉興而無所作為。因而反向胡元規問計。
“元規,你有什麼好法子,能不動官軍,而讓汪直吃個大苦頭?”
“不動官軍只怕難以成功。三爹,你何不請趙侍郎作主?”
“不行!”胡宗憲連連搖頭,“此公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只有我們商量好了,請他出個面,事先跟他討主意,一定壞事。”
胡元規沉吟了好一會,有了一個計較,臉色頓時輕鬆了:“三爹,再急也不爭在今晚上這一夜。”他說,“索性開懷暢飲,‘事大如天醉亦休’,喝醉了好好睡一覺。明天上午我總有結果給三爹就是。”
看他的神態和言語,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胡宗憲心中一寬。但也不免納悶,胡元規既然有了主意,何不此時就說?轉念又想,他這樣做總有他的道理,不宜追問,免得讓他以為自己沉不住氣。
於是,真的照胡元規的話,陶然引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