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
剛說得這一句,只見胡宗憲急急搖手,而他自己的神態很奇怪,望著空中攢眉苦思。顯然的,他是突然想起一件什麼事,這件事很重要,而又必須及時想明白,否則就會想不周全。因此徐海與胡元規都屏聲息氣,不敢有絲毫響動。免得攪亂他的思路。
好久,好久,胡宗憲舒了口氣,臉上的緊張神色,消失無餘,微笑著說:“這件事暫且不談吧!我們且樂一樂!”
胡宗憲為了避人耳目,不用大號官船;但舴艋小艇又不夠用,所以一共來了三隻,一隻是坐船;一隻隨從所乘;還有一隻是伙食船。帶的食物不多,但有一簍極好的螃蟹。另外還有八盆名種菊花——胡宗憲的所謂“樂一樂”,便是在這荒村野岸,做個持螯賞菊,對月持杯的小小雅興。
“船艙太小,侷促不過。”徐海說道:“不如搬到馮異將軍廟去吃。”
建議雖好,無奈不夠嚴密。胡元規認為小心為妙,而胡宗憲卻一口答應了。這在他就是冒險,冒著為人識奇行藏的險。但為了不願掃徐海的興,他覺得冒這個險是值得的。
話雖如此,他仍舊作了必要的部署:派人守在馮異將軍廟四周,不讓閒人接近。然後趁著朦朧暮色,悄悄舍舟登岸。廟中殿前空庭,已打掃潔淨,安上活腿的桌子,三人各據一面;另一面用些大石、木樁權當花盆架,高低錯落地置著八盆花。
“這一盆,”胡宗憲親自持著“氣死風”的羊角燈,照著花說:“費了我三年的功夫,才能培養成功。”
徐海低頭細看,才知那盆菊花微帶墨綠色,是罕見的異種。形狀亦很奇妙,花大如拳,卻有一條長瓣下垂,瓣尖微卷,格外粗厚,以至於墜得花朵傾欹,隨風搖曳,別有一種凌空飛舞之勢。
“這盆花,得有個好名字配它才好。”
“明山,你何不賜以佳名?”
“不敢!方外人無此風流。”
“想來早就有了佳名了!”胡元規看著胡宗憲說。
“是的。叫做‘墮樓人’。”
這是用的綠珠墮樓的典故。“好!”胡元規大讚,“既貼切,又新奇。看這嫣然而下的光景,彷彿真有裙幅飛動的模樣。真是好名字!”
“名字雖好,可惜了!”徐海介面說道:“‘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灰不成灰?’三年辛苦,培養出一個‘墮樓人’!”
這是將墮樓的綠珠,與白樂天詩諷燕子樓關盼盼的故事纏夾在一起了。但徐海雖弄錯了典故,而弦外之音,含有牢騷,卻是很明顯的。胡元規因而微感不安,偷眼去看胡宗憲,卻是神色泰然,歧視著徐海,正要開口答話。
“且莫將古喻今!”他一開口便說到徐海心裡,‘只就事論事,’紅灰成灰‘,未見得是’墮樓人‘的不幸。古往今來多少豪門侍姬,玉筆珠音,顛倒賓客;到頭來三尺桐棺,一抔黃土,誰知道壟中白骨,姓甚名誰?綠珠如果不是墮樓,何能留名千古?明山,你亦名心未淨,如何見不到此?“
徐海語塞,只好微笑不語;胡宗憲亦就一笑而罷,坐下來剝蟹持杯,只是談風月、說笑話。一直吃到月至中天方罷。收拾殘餚,下人捧來消食的雲南普洱茶,主賓三人剛喝得一杯,只聽隱隱馬蹄聲起,由遠而近,蹄鐵敲在青石板塘路上,聲音十分清脆,也十分清楚,只有兩匹馬。
將到廟門便慢了,終於靜止,隨後便看到有個小夥子被領了進來,正是跟阿狗到桐鄉去了一轉歸來的連春。
“信呢?”胡元規問。
“沒有信。”連春答說:“李大爺只叫我帶幾句話回來,學著說一遍。”
“怎麼叫‘學著說一遍’?”
“那幾句話什麼意思,誰也不懂!李大爺只教我照學,一個字不許錯。他說:”那裡的人,都在下棋賭錢,只有一個姓陳的,找倭人在喝酒。不過倭人不會喝醉,姓陳的說不定會發酒瘋,不過也不要緊!‘“連春略停一下又說:”就是這麼幾句。一個字都不錯!“
胡元規與胡宗憲面面相覷,都有不知所云之感;而徐海卻欣然微笑,很滿意地說:“辛苦你了!歇歇去吧。快去,遲了你就只剩下吃蟹腳的份兒了。”
胡元規見此光景,知道無須再問,使個眼色說道:“下去吧!”
“都下去!”胡宗憲緊接著說。聲音很高,顯得相當尊嚴。
他的隨從知道,這是很嚴密的關防,便都散開,站得遠遠地保持警戒。徐海便移一移椅子,解釋連春所“學”說的那幾句話。
“必是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