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徐文長喝醉酒罵人,竟罵到羅龍文頭上,雙眼翻白,一開口便是紹興村罵:“入得那娘個羅小華!儂來篤弄個休頭?”罵羅龍文卑鄙小人,柔媚取容,並且發誓決不受他的利用。最後,敲臺拍凳地將羅龍文攆了出去。
第二天酒醒,有人將前晚上的事告訴了他,徐文長倒訕訕地覺得好沒意思,一上午只喝著濃茶,坐在那裡發怔。等得近午,羅龍文卻又笑嘻嘻地來了,身後跟著一名壯漢,肩挑一副擔子,前頭是50斤一罐的陳年花雕,後頭一個大食盒,又卸去長衣,捲袖入廚,親自用酸筍活鯽魚做了一碗醒酒的魚湯給徐文長喝。
徐文長喝了魚湯,也喝了幾杯酒,始終不發一言,酒到一半,起身畫了一幅“李郭同舟圖”,題贈羅龍文,從此結為禍福相共的至交。
當胡元規與有志的同鄉在商議,如何能讓徽州人抬得起頭來時,羅龍文就主張捧胡宗憲出來剿倭;又出秘計,想物色一個人打入倭寇海盜腹心,卻苦於找不到這樣一個能當大任的人。偶而跟徐文長談起,不想倒有了極大的收穫。
原來徐文長跟四空交好,知道徐海出家,斷指供佛的始末。這樣一個與汪直有淵源而又志向才智俱皆不凡的人,豈非正宜於幹此大事?
於是由四空的關係,徐文長跟慧遠和法號“明山”的徐海見了面。慧遠之為高僧,固不僅本人持戒謹嚴,能以德服人,更在統馭僧眾,別具大智慧;而明山則不但不是一心念佛的和尚,根本就不是個和尚。因此,徐文長在杭州虎跑寺住了兩天,到第三天,明山就脫卻袈裟,頭戴方巾,跟著徐文長到松江,跟羅龍文見著面了。
可是,他沒有能跟王翠翹見著面——是羅龍文有意的安排,卻出於胡宗憲的授意,為的是留下一著可制徐海的棋。這著棋,胡元規、徐文長、羅龍文都認為應該動用了。
※ ※ ※
“翠翹,”羅龍文開門見山地問,“你可願意跟明山在一起?”乍聞此言,彷彿當頂轟雷,震慄失色之下,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你總知道,明山眼前在桐鄉?”
“不知道!”王翠翹總算因羅龍文的一問,抓到了應對的頭緒,“我倒聽人說過,圍桐鄉的海盜,有個叫徐海。可是,我不相信!”她仰臉上望,雙手合掌,似懺悔、似乞求的說:“他不會再幹那一行了!”
“他要幹那一行,非幹那一行不可。”羅龍文的聲音既快又急且重,讓王翠翹聽得字字清楚,而每一個字都像釘錘一樣,重重地打在她心頭。
震痛迷茫之餘的王翠翹,忽然反彈出清醒的理念,“不會的!羅老爺,你一定弄錯了。”她說,“明山也好,徐海也好,如果要回這條老路,他莫非會打聽不到我,怎的不先來看我,我投到哪面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曉得我在什麼地方?不過,我相信他不會忘掉我!我敢斷定,他如果還了俗去當勾結倭人的海盜,一定會來看我,跟我商量進退行止,然而——”
“告訴你實話吧!”羅龍文笑道:“當日不見,正為今日之見留退步。如果徐海在那時候一見了你,我可以斷定,不會有今日之事。這些道理不必去說他,我只問你一句話,你願意不願意跟徐海在一起了?”
王翠翹想了一下答說:“我也說實話,能跟徐海在一起,是我的願望,不過,我先得了解他的一切,不能貿然應承。”
羅龍文得意地笑了,而語聲中大有感慨,“翠翹,翠翹!”他說,“你莫辜負了我一起苦心!我是造就徐海成一個英雄。
你本是美人,誰也知道。英雄美人,白首偕老,都要靠我,可也要靠你!翠翹,你先不要罵我,我是有意不告訴你徐海的蹤跡,等告訴你了,當然因為其中有些講不透、說不明的道理。只望你此去,修成正果,有朝一日安安穩穩地磕頭謝誥封。“
“磕頭謝誥封”是句多動人的話!王翠翹也做過各種美夢,若說錦衣玉食,眼前的境況也就差不多了,或者嫁個知心合意的人,布衣蔬食,同偕到老,也不是不可望之事。唯獨朝廷的五花誥封,今生今世再也休想,而如今羅龍文卻說“有朝一日安安穩穩地磕頭謝誥封”,她倒真不知道這副誥封怎麼才能到得了手?
她想到了。有一種情形,可冀誥封之榮,嫁人作妾生個榮宗耀祖的好兒子,當朝一品,為母請封——然而,這副誥封也得先讓嫡母,除非嫡母已經有了誥封,而朝廷又特賜恩命,才能輪得到她。
這是多渺茫的事!王翠翹苦笑著說:“羅老爺,你休拿我開胃吧!我自己知道,沒有那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