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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命之時,是趙忠陪著羅龍文一起去的。當然,這是出於羅龍文的要求,為多一個人幫腔,更易於說服趙文華。“汪直確有投誠之意,毛海峰的話說得很率直,我倒不便學給大人聽!”
這是欲揚故抑的手法。趙文華知道話不好聽,但也不能不聽;好在心裡已有準備,不好聽就當作不曾聽見好了。於是他說:“不要緊!你說。”
“汪直的意思,做官的當然看他們是草寇;對付草寇,不必講什麼信義。只要能斬草除根,上對得起皇上,下對起百姓,對草寇不講信義,是問心無愧的!”
“這倒是搔著癢處的實話。”趙文華笑道,“也不算什麼難聽的話。”
“大人不見怪,我就可以放膽說了。汪直道是,他這一把年紀,不死在刀兵之下,不死在風濤之中;迴心向善,反落個身首異處,那是自己對不起自己,死難瞑目。”
“我答應,不教他身首異處就是。”
“我也這麼跟毛海峰說。趙、胡兩位大人都是一樣的心思,只要投誠,一定奏請朝廷寬赦;皇上對趙大人言聽計從,所以趙大人答應了,就算數了。毛海峰迴答我說道,這話,他也跟義父說過,官軍沒有殺降的道理。哪知汪直說出一句話來,不但毛海峰無話可答,就是我,”羅龍文裝得很吃力地說:“我也覺得有點說不響。”
“是怎樣一句話?”
“汪直問毛海峰:你說官軍不會殺降,那麼葉麻、徐海他們在哪裡?”
“這,這情形不同的。葉麻之流,罪惡照彰,而且並非真心投誠,只是藉此脫困而已。而況,徐海亦沒有死!”
羅龍文就希望他說這句話,立即介面:“這就是汪直託陳可帶信,要徐海跟他去接頭的緣故。因為陳可跟他說的話,意思跟大人的話差不多;汪直為了要證明,所以要見了徐海本人,才肯相信官軍不會殺降。”
趙文華與徐海有著解不開的死結。這個死結牽絲扳藤,重重疑惑誤會糾纏而成:第一,他始終認為徐海由海盜變和尚,由和尚又變為海盜,行藏詭秘,決非善類;第二,他一直覺得胡宗憲與徐海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在;第三,他疑心徐海的財富驚人,不知有多少江南舊家的珍藏,落入他手中?譬如胡宗憲送趙忠那方岳武穆的硯臺,一定出于徐海的貢獻;第四,他自以為此行事事差強人意,唯一的缺憾,就是徐海漏網,將來回朝覆命,這一點無法交代;第五,最令他不服氣的是,徐海似乎處處有辦法,事事拔頭籌,譬如王翠翹,這樣豔聲遠播的名妓,亦竟為徐海所佔,而且為他削髮出家!此人到底何德何能,而能如此風光?
想到最後一點,趙文華心裡總會泛其一種難以形容的酸味,什麼事都鼓不起興致,恨不得即時就把徐海抓了來,綁上法場,一刀斬訖。
如今聽得羅龍文的話,又平添了一段委屈;看起來竟真的少不了徐海!自己到底輸給他了!可是,認輸並不是服輸。
往來蹀躞,思前想後,好不容易將心中的波瀾平伏下來,只考慮公事,亦有許多疑問,須先澄清。
“小華,”他說,“既然你們都以為非徐海不足以招致汪直,我亦無話可說。不過,我不能無疑。”
羅文龍見此光景,說話格外謹慎,想一想答說:“大人高瞻遠矚,必有我們所見不到的地方。此事所關不細,當然要信得過才能派出去;請大人明示可疑之處,以便進一步研究。”
“研究倒也不必,你們對徐海所知,一定比我多得多,只要解釋就行了。”趙文華說,“第一,徐海到底找得到找不到?”
說找得到,似乎坐實了有勾結;但如說找不到,就一切都不必談了。兩難相權,總不能自己否定自己;羅龍文便即答道:“大概可以找到。”
“第二,能找得到徐海,是因為他未曾出海;出了海,可就難說了。你們不以為他會一去不歸?”
這就不盡是解釋,而是要有切實的保證;羅龍文心想,第一句話已犯了嫌疑,如果再作肯定的保證,嫌疑更重,必須避免。
於是,他不提將來,只說過去:“以前,徐海都是講義氣的!”
“你是說,以後他也會講義氣?要知道,義氣不專為一人而講;他對汪直當然也要講義氣,如果照實而言,汪直不仍舊有顧慮,以為做官的說話不算話?”
“是!這一點,”羅龍文覺得不難回答,“義氣有各種講法,說實話固然是講義氣;不說實話而於對方有好處,更是講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