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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論到治國,慈禧太后決不肯承認不如皇帝。而皇帝每每好說這種“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的話,雖非有意譏訕,但傳入慈禧太后耳中,當然不是滋味,再經人一挑撥,便越發恨在心裡了。
他很想勸一勸皇帝,卻苦於難以措詞,正在思索之際,只聽得“噹啷”一聲大響,餘音未歇,已可辨出是一隻銅盤掉在磚地上的聲音。
這也是常有的事,至多不過驚得心跳一下而已。可是在皇帝卻嚴重了!只見他嚇得臉色蒼白,冷汗淋漓,手扶著桌子,有些支援不住的模樣。
這種情形,李蓮英見過不止一次,聽慈禧太后說過更不止一次。皇帝從小身體弱,抱進宮來時,肚臍眼上一直在淌黃水,慈禧太后親自撫育也頗費了些心血。皇帝最怕打雷,霹靂一下,必是往太后懷中躲,在書房裡,就得翁師傅將他摟著。
及至長大成人,膽子更小,雷聲以外,就怕金聲,所以聽戲在他是一大苦事,尤其是武戲,因為怕大鑼。此外,打槍的聲音也怕,拳匪與虎神營圍攻西什庫教堂時,槍聲傳到瀛臺,害他通宵不能入夢,是常有的事。
這樣的皇帝,實在不能讓任何有魄力、有決斷的人看得起,但也實在不能不讓人覺得可憐。李蓮英真不忍見皇帝那副慘相,急忙上前扶住,半拽半扶地讓他在椅子上坐下,只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皇帝總算緩過氣來了,自己也覺得有些窩囊,怔怔地望著李蓮英,是一種乞求諒解的眼色。
“萬歲爺早早歇著吧!”李蓮英試探地說。
皇帝想說:那裡睡得著?而終於只是抑鬱地點點頭。
於是,李蓮英招手喚了小太監來,為皇帝卸衣脫靴,預備上床,李蓮英便退後兩步,打算悄悄溜走。
“諳達!”皇帝突然喊住他說:“你能不能替我辦件事?”
皇帝提出一個看似意外,其實在情理之中的要求,他希望李蓮英替他找一件珍貴妃的遺物來,不論什麼,釵環衣服,只要是她生前用過的就行。
這是一個難題。因為景仁宮早就封閉,珍貴妃貼身的宮女,亦已打發得一個不剩,更從何處去求地的遺物?但看到皇帝眼中所流露的渴望的神色,他實在不忍說實話,且先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出得養心殿,撲面一陣凜冽的西北風,李蓮英打了個寒噤,但腦子卻清醒了。一下子想起兩處地方可以取得珍貴妃的遺物,一處就是貞順門穿堂中,珍貴妃殯殮之處,入井的舊綢衣與鞋子已經換了下來,現成取來就是;再一處就是瑾妃那裡,必有她妹妹遺留下來首飾玩物之類。
只稍作考慮,李蓮英便定了主意。入井的衣物,自然更堪供追憶,但觸目心驚,怕皇帝所受的刺激過重,而且不祥之物留了下來,慈禧太后知道也會不高興。只有到瑾妃那裡找一兩樣東西送上去,比較適宜。
掏出表來看,長短針都指在十字上。在平時,瑾妃宮中早已下鑰熄燈,這一夜因為要送珍貴妃大殮,事先已經奏準慈禧太后,宮門可以不上鎖,瑾妃亦尚未歸寢,去了一定可以見得著。
通報進去,瑾妃略有意外之感。當然,沒有不見之理。
李蓮英照宮中的規矩,只在窗子外面回話,“奴才剛打養心殿來,萬歲爺想要一樣珍貴妃留下來的東西。想來瑾主子這裡,一定能夠找得出來。”
聽得這一說,瑾妃的眼圈又紅了。她正在檢點她妹妹留在她那裡的衣物,那些可以帶入棺,那些不妨留下來送親戚作遺念?皇帝來要,當然儘先挑了送去。不過,她有極大的顧慮。
“東西有。”她遲疑著說:“只怕送上去了,會有麻煩。”言外之意,李蓮英當然能夠深喻,想一想答道:“不要緊!
交給奴才就是。“
這表示慈禧太后如或詰問,自有李蓮英擔待。“既然如此,”瑾妃在窗子裡說:“你自己進來挑吧!”
“奴才不必進屋子了,請瑾主子自己作主。”
這下,瑾妃大費躊躇。照她的想法,最好將她妹妹被幽禁時所用的,連鏡子都已破了一塊的那個舊梳頭匣子,交李蓮英帶去,好讓皇帝時時記得,他的寵妃曾經受過怎樣的虐待?
可是她不敢!因為她想得到的用意,慈禧太后一定也想得到,萬一知道了這回事,問一句:“為什麼不拿別樣,偏拿個破梳頭匣子給皇上,是何居心?”那一來就吃不了,兜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