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的亡故則與社會和文化有關。這兩次連在一起的事件,使魯迅長期陷於絕望,孤獨,以及對所在境遇的質疑之中。在描寫魯迅性格的時候,人們常常說他多疑、善怒,其實是苦難生活預期教育的結果。在生存的鬥爭中,為了不欺騙自己,他必須拒絕支援,勇於獨戰。他是固執的,頑強的,因為他面對的敵人是整個世界,無主名的殺人團,其強大並非出於個人的幻覺,而是經驗中的事實,因此他不能不堅持作殊死的反抗。然而,作為自覺的弱勢者,他在內心充滿悲憫之情。周家的敗落本身就是一種不幸,從病魔的掌中掙扎至死的父親,到依然留在世界上而為貧困所俘獲的母親與幼弟,都是孤苦無告的受難者。憎來源於愛,責任和勇氣同樣來源於愛。他,一個頭生者,除了站出來做他們的保護人,已是別無選擇。在家庭的由盛而衰的下墜過程中,在上層與下層兩個世界轉換的中間地帶,他長時期停留在那裡,凝視著人類的靈魂,感受著周圍的冷漠,麻木和殘酷。對於魯迅,整個少年時代,不但培育了他的性格,他的哲學,同時孕育了他未來的精神傾向與文學主題。 幸福是單調的,惟有苦難深沉而豐富。在短短几年內,魯迅所經歷的一切,實在遠勝於一個太平順民的漫長的一生。  '返回目錄'  
十字路口(圖)
喪父之後的魯迅,艱難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 這時他已經成為一個“邊緣人”。母親在家徒四壁,生計幾乎無法維持的情況下,仍然讓他讀書,希望他繼續走科舉的道路。但是,兩次變故的巨大陰影籠罩著他,使他對於“正路”充滿厭惡和危懼。而作為一個大家族的嗣子,除此又能做什麼呢?當地讀書人最常見的兩條出路是做幕友或是做商人,其實是權力和金錢的奴隸,這是他所不願為的。然而,他已自覺長大成人,總不至於像家族中的其他子弟那樣,自甘墮落為遊手好閒者;甚至“破腳骨”;自然也不會拋舍文字,去做那類雖則自食其力卻如牛馬般慘苦,麻木而忍從的勞動者。他處在社會和家族的雙重脅迫之中。《朝花夕拾》中有一篇瑣記,說在這樣的時候,居然還有流言說他偷了家裡的東西去變賣;使他覺得真如犯罪一般。於是,他決計出走。“但是,哪裡去呢?”文章回憶道,“S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瞭然。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 一個變動的時代為個人出路準備了意想不到的新的契機。 物極必反。滿清政府統治中國二百餘年,最後一樣跳不出一治一亂的週期率。改革勢在必行。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外部壓力——從洋槍到洋貨——加速了這種來源於統治集團內部旨在苟延殘喘的變革。從戊戍政變可以看到,即使反動如西太后,血洗了一個政改班子,卻仍然得以以改革家的姿態亮相,可知到了世紀末,歷史的時針已經無法逆轉。雖然,改革進展緩慢,尤其是政治體制的改革遲遲不見實行,但是,在教育制度以及言論出版方面,則相對寬鬆許多。這些末代統治者,比起大興文字獄的先祖來,並不曉得意識形態的厲害。這種無知,正好使整個社會受益。這時,中西學堂出現了,洋學堂出現了,《知新報》和別的報紙以及一些翻譯的洋書也都相繼出現。陌生的世界成了一種誘惑。長期遭到禁錮的大腦,從此開始變得活躍起來。 在紹興,魯迅同樣可以看到《知新報》,《點石齋畫報》,英人傅蘭雅編著的《格致新編》等新穎的讀物。可以想像,現代科學知識和各種文化資訊給他帶來怎樣的騷動。這同他選擇洋學堂的道路,即所謂“把靈魂賣給鬼子”是有聯絡的。當然,他先後入讀南京江南水師學堂和礦務鐵路學堂,不用交付學費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他沒有退路。他太需要自立了。 水師學堂的官辦色彩相當濃厚,到處烏煙瘴氣。而魯迅的觀念也不見得很明澈。在此期間,他曾經同周作人一起參加過一次科舉考試,不論出於何種原因,行為本身是倒退的。幸而,這種歧路彷徨的階段很快終結了。 一所新型的學校拯救了他,在礦路學堂裡,雖然學的漢文還不脫老八股,但畢竟有了不少新科目:格致、算學、地理、歷史、繪圖和體操,以及德語。特別是地質學和礦物學,對魯迅來說,是十分刺激的。整個課堂設定是西式的,連教科書也用洋書。第二年,總辦換成###人物以後,學校的空氣便變得更加活躍了,魯迅有一段文字,生動地記錄了###出現的情形: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大抵看著《時務報》,考漢文也自己出題目,和教員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華盛頓論》,漢文教員反而惴惴地來問:“華盛頓是什麼東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