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路旁的一間咖啡廳吃早餐,但露西提出了一些意見。當我們找了位子坐下後,她馬上說:“我想,我們有必要先訂一下基本原則,是關於吃東西方面的。”
我花了點時間才明白她的想法。“所以,”我說,“你的意思是,我們還是不能吃主菜,這樣約會才不會突然在第九十五號州際公路上的某處結束?”
“沒錯,”她說,“我可不想見到我們的約會結束在一間早餐連鎖店裡。”
我低頭看選單。“呃,”我說,“上面雖然沒有開胃菜,但輔菜倒有不少。”
“太好了,”她說,“但這樣好像又有點矛盾,對不對?如果沒有主菜,怎麼能說它們是輔菜呢?既然沒有主,哪來的從?”
“這是典型的文字遊戲,”我說,“我可以回答你,不過我需要先喝點咖啡。”
我們吃了一頓古怪的早餐。幾片葡萄柚和香腸、切成薄片沾上奶油的香蕉,以及幾片吐司。再度上路前,我們買了一份地圖———現在我們離奧蘭多市大約還有兩百八十英里遠。這讓我不免有些訝異,沒想到我們已經開了這麼遠的距離。
在接下來那個與露西共度的日子,在那昏沉欲睡,卻又陽光閃耀的一天中,我幾乎無法停止說話。我的心中仍充滿驚喜,彷彿從我們相遇的那一刻起,她便讓我的生命起了不可思議的轉變。我有一種感覺,似乎一輩子在聆聽、在默默從事解構句子和分析字詞用語的工作後,我第一次擁有了真正的聊天。天氣越來越熱,當露西閉上眼睛,在從擋風玻璃透進來的陽光中睡著時,我的腦海中還塞滿想問的問題和想說的故事;在我們換手開車,輪到我小睡片刻後,我醒來時又有新的話可說。在我們抵達奧蘭多時,她幾乎已知道我所有的事。她知道我在新罕布什爾州長大,我爸爸在屠宰場工作,每天都全身血腥味地下班回家。她知道我有一個夏天在床墊工廠打工,在那裡看見一個人只為撿回掉落的鉛筆而跳下電梯井,結果電梯壓上他的背,也壓垮了他的生命。我告訴她第一位被我親吻的女孩的名字。我還告訴她許許多多事,都是多年來我從未回想過的。
不知怎的,我們的話題落到了夢境上。露西告訴我,她從小便在床邊準備一本夢的筆記,每次一醒來,就會把做過的夢寫在筆記本上。她說,她有時不免這麼想,只要看了這本筆記的人就會明瞭她的一切,知道她所懼怕的事和古怪的幻想,以及所有她醒來時去不了的地方。她告訴我,在她才只有四五歲大的某個夜裡,她遇到一位國王,因為她躲在他的寶座底下而對她大聲叫喊。另有一個晚上,那是她十二歲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全身赤裸出現在母親招待客人的晚宴上。她還告訴我幾個最鮮明的夢,這些夢都偶爾會再度出現,而且每次都一樣令她驚心動魄。她像開清單似的列舉出她的夢,提供零碎的片段讓我拼湊出她的一生。她四肢並用爬過一間廣闊的地下室。她看見一匹馬被不斷切割,直到成為一堆血肉的組合,但這匹馬仍活著,還會呼吸,而且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她。她生了孩子,但孩子沒了父親。她從很高的地方墜下。她的名字每天都會發生改變。她在床上開墾了一個花園,醒來時發現自己的身體已被繁茂的玫瑰、雛菊和常青藤緊緊包裹纏繞。她在一棟大房子裡漫遊,但嘴中充滿了碎玻璃。她在水底下游泳,一路游到英國,一次也不需要浮上來換氣。她的手臂變長,而雙腿莫名其妙變短。她走進
冰淇淋店,點了一種名叫“暴怒”的口味,這種冰淇淋的顏色紅中帶綠,冰涼、紮實又豐富,即使到現在她都還記得那杯冰淇淋的味道。她還告訴我,有一次她夢見自己的牙齒一顆接一顆掉下來;還有一次,夢見自己忽然有了神力,可以把一個大男人高舉過頭。她在一座大教堂裡結婚,但還沒見到新郎,教堂的牆壁就紛紛傾圮倒塌了。她夢到過在田野上被惡狗狂追,夢到過一種可怕的疹子突然從頭到腳長滿身體。她赤腳走過街道,面前出現長長的草叢。她被人追逐,卻無法動彈。在夢中,她也曾見過一群蝴蝶飛來停滿全身的景象……
那天相當溫暖,我們把車窗降下開著車,讓薰風輕拂我握著方向盤的雙手。現在,我回味那一天,回味那陣清風。讓當時的記憶奔流於你的唇舌吧。大聲說出來吧,沒有人會聆聽的。說出“太陽”、“酷熱”和“日子”。閉上你的眼睛,回憶那個時刻,那溫暖的粉紅色日子,露西就在我座位旁邊,車裡充滿了她的聲音。好好回憶吧,這一切很快就過去了。
8、迪斯尼樂園
我曾聽說,有人在動過器官移植手術,接受了別人的心臟、肝臟或腎臟後,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