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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是預備貼在紙窗上或放在油燈盤上面的。高老太爺還是跟往常一樣,白天很少在家。他不是到戲院看戲,就是到老朋友家裡打牌。兩三年前他和幾位老朋友組織了一個九老會:輪流地宴客作樂,或者鑑賞彼此收藏的書畫和古玩。覺新和他的三叔克明兩人在家裡指揮僕人們佈置一切,作過年的準備。堂屋裡掛了燈綵,兩邊木板壁上也掛了紅緞子繡破圖。高臥在箱子裡的歷代祖先的畫像也拿出來,依次序掛在正中的壁上,享受這一年一度的供奉。

這一年除夕的前一天是高家規定吃年飯的日子。他們又把吃年飯叫做“團年”。這天下午覺慧和覺民一起到覺新的事務所去。他們在“華洋書報流通處”買了幾本新雜誌,還買了一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翻譯小說《前夜》。

他們剛走到覺新的辦公室門口,就聽見裡面算盤珠子的響聲,他們掀起門簾進去。

“你出來了?”覺新看見覺慧進來,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不覺吃驚地問道。

“我這幾天都在外面,你還不曉得?”覺慧笑著回答。

“那麼,爺爺曉得了怎麼辦?”覺新現出了為難的樣子,但是他仍舊埋下頭去撥算盤珠子。

“我管不了這許多,他曉得,我也不怕,”覺慧冷淡地說。覺新又抬頭看了覺慧一眼,便不再說話了。他只把眉頭皺了皺,繼續撥算盤珠子。

“不要緊,爺爺哪兒記得這許多事情?我想他一定早忘記了,”覺民在旁邊解釋道,他就在窗前那把藤椅上坐下來。覺慧也拿著《前夜》坐在牆邊一把椅子上。他隨意翻著書頁,口裡念著:

“愛情是個偉大的字,偉大的感覺……但是你所說的是什麼樣的愛情呢?

什麼樣的愛情嗎?什麼樣的愛情都可以。我告訴你,照我的意思看來,所有的愛情,沒有什麼區別。若是你愛戀……

一心去愛戀。”

覺新和覺民都抬起頭帶著驚疑的眼光看了他兩眼,但是他並不覺得,依舊用同樣的調子念下去:

“愛情的熱望,幸福的熱望,除此而外,再沒有什麼了!

我們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應當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

一股熱氣在他的身體內直往上衝,他激動得連手也顫抖起來,他不能夠再念下去,便把書闔上,端起茶碗大大地喝了幾口。

陳劍雲從外面走了進來。

“覺慧,你剛才在說什麼?你這樣起勁,”劍雲進來便用他的枯澀的聲音問道。

“我在讀書,”覺慧答道。他又翻開書,在先前看到的那幾頁上再念:

“宇宙喚醒我們愛情的需要,可是又不盡力使愛情滿足。”

屋子裡寧靜了片刻,算盤珠子的聲音也已經停止了。

“宇宙裡有生有死……

愛情裡也有死有生。”

“這是什麼意思?”劍雲低聲說,沒有人回答他。一種莫名的恐怖在這小小的房間裡飛翔,漸漸地壓下來。一個共同的感覺苦惱著這四個處境不同的人。

“這樣的社會,才有這樣的人生!”覺慧覺得沉悶難受,憤憤不平地說。“這種生活簡直是在浪費青春,浪費生命!”

這種思想近來不斷地折磨他。他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他就有一種渴望:他想做一個跟他的長輩完全不同的人。他跟著做知縣的父親走過了不少高山大水,看見了好些不尋常的景物。他常常夢想著一個人跑到奇異的國土裡,幹一些不尋常的事業。在父親的衙門裡,他的生活還帶了一點奇幻的色彩。可是他一旦回到省城裡來,他的生活便更接近於平凡的現實了。在那個時候他對世界開始有了新的認識。在這個大的紳士家庭裡單是僕人、轎伕之類的“下人”就有幾十個。他們這般人來自四面八方,可是被相同的命運團結在一起。這許多不相識的人,為了微少的工資服侍一些共同的主人,便住下來在一處生活,像一個大家族一樣,和平地,甚至親切地過活著,因為他們都是一樣的人,一旦觸怒了主人就不知道第二天怎樣生活下去。他們的命運引起了覺慧的同情。他曾在這個環境中度過他的一部分的童年,甚至得到僕人們的敬愛。他常常躺在馬房裡轎伕的床上,在煙燈旁邊,看那個瘦弱的老轎伕一面抽大煙一面敘述青年時代的故事;他常常在馬房裡和“下人們”圍著一堆火席地坐著,聽他們敘說劍仙俠客的事蹟。那時候他常常夢想:他將來長大成人,要做一個劫富濟貧的劍俠,沒有家庭,一個人一把劍,到處漂游。後來他進了中學,他的世界又改變了面目。書本和教員們的講解逐漸地培養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