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我做的事,有時候我也不免有過分的行動。我在自己辦的刊物上面寫過幾篇文章。那些論據有時自己也弄不十分清楚。記得爛熟的倒是一些口號。有一個時候你還是啟發我的導師,你的思想和見解都比我的透徹。但是“不顧忌,不害怕,不妥協”,這九個字在那種環境裡卻意外地收到了效果,它們幫助我得到了你所不曾得著的東西——解放(其實這只是初步的解放)。覺慧也正是靠了這九個字才能夠逃出那個在崩潰中的舊家庭,去找尋自己的新天地;而“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卻把年輕有為的覺新活生生地斷送了。現在你翻讀我的小說,你還不能夠看出這個很明顯的教訓麼?那麼我們親戚間的普遍的“非議”是無足怪的了。
你也許會提出梅這個名字來問我。譬如你要我指出那個值得人同情的女子。那麼讓我坦白地答覆一句:我不能夠。因為在我們家裡並沒有這樣的一個人。然而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或者你自己是相信了,而別的人卻不肯輕信我的話。你會指出某一個人,別人又會指出另一個,還有人出來指第三個。你們都有理,或者都沒理;都對或者都不對。我把三四個人合在一起拼成了一個錢梅芬。你們從各人的觀點看見她一個側面,便以為見著了熟人。只有我才可以看見她的全個面目。梅穿著“一件玄青緞子的背心”,這也是有原因的。許多年前我還是八九歲的孩子的時候,我第一次看見了一個像梅那樣的女子,她穿了“一件玄青緞子的背心”。她是我們的遠房親戚。她死了父親,境遇又很不好,說是要去“帶髮修行”。她在我們家裡做了幾天客人,以後就走了。她的結局怎樣我不知道,現在我連她的名字也記不起來,要去探問她的蹤跡更是不可能的了。只有那件玄青緞子的背心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裡。
我寫梅,我寫瑞珏,我寫鳴鳳、我心裡充滿著同情和悲憤。我還要說我那時候有著更多的憎恨。後來在《春》裡面我寫淑英,淑貞,蕙和芸,我也有著這同樣的心情。我深自慶幸我把自己的感情放進了我的小說裡面,我代那許多做了不必要的犧牲品的女人叫出了一聲:“冤枉!”
我的這心情別人或許不能瞭解,但是你一定明白。我還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孩的時候,在我姐姐的房裡我找到了一本《烈女傳》。是插圖本,下欄有圖,上欄是字。小孩子最喜歡圖畫書。我一頁一頁地翻看著。圖畫很細緻,上面盡是些美麗的古裝女子。但是她們總帶著憂愁、悲哀的面容。有的用刀砍斷自己的手,有的投身在烈火中,有的在汪洋的水上浮沉,有的拿寶劍割自己的頭頸。還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在高樓上投繯自盡。都是些可怕的故事!為什麼這些命運專落在女人身上?我不明白!我問姐姐,她們說這是《烈女傳》。我依舊不明白。我再三追問。她們的回答是:女人的榜樣!我還是不明白。我一有機會便拿了書去求母親給我講解。畢竟是母親知道的事情多。她告訴我:那是一個寡婦,因為一個陌生的男子拉了她的手,她便當著那個人把自己這隻手砍下來。這是一個王妃,宮裡起了火災,但是陪伴她的人沒有來,她不能夠一個人走出宮去,便甘心燒死在宮中。那邊是一個孝女,她把自己的身子沉在水裡,只為了去找尋父親的遺體(母親還告訴我許多許多可怕的事情,我現在已經忘記了)。聽母親的口氣她似乎羨慕那些女人的命運。但是我卻感到不平地疑惑起來。為什麼女人就應該為了那些可笑的封建道德和陳腐觀念忍受種種的痛苦,而且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什麼那一本充滿血腥味的《烈女傳》就應該被看作女人的榜樣?我那孩子的心不能夠相信書本上的話和母親的話,雖然後來一些事實證明出來那些話也有“道理”。我始終是一個倔強的孩子。我不能夠相信那個充滿血腥味的“道理”。縱然我的母親、父親、祖父和別的許許多多的人都擁護它,我也要起來反抗。我還記得一個堂妹的不幸的遭遇。她的父母不許她讀書,卻強迫她纏腳。我常常聽見那個八九歲女孩的悲慘的哭聲,那時我已經是十幾歲的少年,而且已經看見幾個比我年長的同輩少女怎樣在舊禮教的束縛下憔悴地消磨日子了。
我的悲憤太大了。我不能忍受那些不公道的事情。我常常被逼迫著目睹一些可愛的生命怎樣任人摧殘以至臨到那悲慘的結局。那個時候我的心因愛憐而苦惱,同時又充滿了惡毒的詛咒。我有過覺慧在梅的靈前所起的那種感情。我甚至說過覺慧在他哥哥面前說的話:“讓他們來做一次犧牲品吧。”我不忍掘開我的回憶的墳墓,“那裡面不知道埋葬了若干令人傷心斷腸的痛史!”我的積憤,我對於不合理的制度的積憤直到現在才有機會傾吐出來。我寫了《家》,我倘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