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把這本小說作為武器,我也是有權利的。
希望的火花有時也微微地照亮了我們家庭裡的暗夜。琴出現了。不,這隻能說是琴的影子。便是琴,也不能算是健全的女性。何況我們所看見的只是琴的影子。我們自然不能夠存著奢望。我知道我們那樣的家庭里根本就產生不出一個健全的性格。但是那個人,她本來也可以成為一個張蘊華(琴的全名),她或許還有更大的成就。然而環境薄待了她,使她重落在陳舊的觀念裡,任她那一點點的鋒芒被時間磨洗乾淨。到後來,一個類似惜春(《紅樓夢》裡的人物)的那樣的結局就像一個狹的籠似地把她永遠關在裡面了。
如果你願意說這是罪孽,那麼你應該明白這是誰的罪過。什麼東西害了你,也就是什麼東西害了她。你們兩個原都是有著光明的前途的人。
然而我依舊寄了一線的希望在琴的身上。也許真如琴所說,另一個女性許倩如比她“強得多”。但是在《家》裡面我們卻只看見影子的晃動,她(許倩如)並沒有把臉完全露出來。
我只願琴將來不使我們失望。在《家》中我已經看見希望的火花了。
——難道因為幾千年來這條路上就浸飽了女人的血淚,所以現在和將來的女人還要繼續在那裡斷送她們的青春,流盡她們的眼淚,嘔盡她們的心血嗎?
——難道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嗎?
——犧牲,這樣的犧牲究竟給誰帶來了幸福呢?
琴已經發出這樣的疑問了。她不平地叫起來。她的呼聲得到了她同代的姊妹們的響應。
關於《家》我已經寫了這許多話。這樣地反覆剖白,也許可以解除你和別的許多人對這部作品的誤解。我也不想再說什麼了。《家》我已經讀過了五遍。這次我重讀我五六年前寫成的小說,我還有耐心把它從頭到尾修改了一次。我簡直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想笑,我又想哭,我有悲憤,我也有喜悅。但是我現在才知道一件事情:
青春畢竟是美麗的東西。
不錯,我會牢牢記住:青春是美麗的東西。那麼就讓它作為我的鼓舞的泉源吧。
巴金 1937年2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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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三
{{和讀者談《家》}}
有許多小說家喜歡把要對讀者講的話完全放在作品裡面,但也有一些人願意在作品以外發表意見。我大概屬於後者。在我的每一部長篇小說或短篇小說集中都有我自己寫的“序”或“跋”。有些偏愛我的讀者並不討厭我的嘮叨。有些關心小說中人物的命運的人甚至好心地寫信來探詢他們的下落。就拿這部我在二十六年前寫的《家》來說吧,今天還有讀者來信要我介紹他們跟書中人通訊,他們要知道書中人能夠活到現在,看見新中國的光明才放心。二十六年來讀者們常常來信指出書中的覺慧就是作者,我反覆解釋都沒有用,昨天我還接到這樣的來信。主要的原因是讀者們希望這個人活在他們中間,跟他們同享今天的幸福。
讀者的好心使我感動,但也使我痛苦。我並不為覺慧惋惜,我知道有多少“覺慧”活到現在,而且熱情地為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工作。然而覺新不能見到今天的陽光,不能使他的年輕的生命發出一點點光和熱,卻是一件使我非常痛心的事。覺新不僅是書中人,他還是一個真實的人,他就是我的大哥。二十六年前我在上海寫《家》,剛寫到第六章,報告他自殺的電報就來了。你可以想象到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完這本小說的。
我很早就宣告過,我不是一個冷靜的作者,我不是為了要做作家才寫小說,是過去的生活逼著我拿起筆來。我也說過:“書中人物都是我所愛過和我所恨過的。許多場面都是我親眼見過或者親身經歷過的。”的確,我寫《家》的時候,我彷彿在跟一些人一同受苦,一同在魔爪下面掙扎。我陪著那些可愛的年輕生命歡笑,也陪著他們哀哭。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我好像在挖開我的記憶的墳墓,我又看見了過去使我的心靈激動的一切。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常常目睹一些可愛的年輕生命橫遭摧殘,以至於得到悲慘的結局。那個時候我的心由於愛憐而痛苦,但同時它又充滿憎恨和詛咒。我有過覺慧在他的死去的表姐(梅)的靈前所起的那種感情,我甚至說過覺慧在他哥哥面前所說的話:“讓他們來做一次犧牲品吧。”一直到我在一九三一年年底寫完了《家》,我對於不合理的封建大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