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利,也不是黃仁宇、唐德剛等海外學者的專利,身居中國內地的當代學者,也可以擁有同樣的智慧和能力。
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 丁東序(2)
張宏傑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浮出水面的一位新人。他就讀於東北財經大學,學的是投資經濟管理,供職於中國建設銀行葫蘆島分行。到今天為止,他的本職還是建行的一名客戶經理,寫作方式完全是業餘。他研究歷史,沒有任何功利目的,純粹是出於興趣。未在中國的大學接受史學專業訓練,倒成了他的優勢。我在歷史課上被灌輸了滿腦子格式化了的教條,他卻沒有框框,也不受學院派行文規範的約束。他完全是用自己的心靈和直覺與古人對話,用自己的生活感受去體會古人的喜怒哀樂。他也吸收中外史學的思想成果,但雜取各家,為我所用,而非頂禮膜拜,獨尊一術。西哲克羅齊有一句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研究,說到底是今人對過去的理解和感悟。史料的挖掘和考辨,不是張宏傑的長項,也不是他著力的重點。他的興趣,在於以一個當代人的眼光,去感受歷史人物所處的複雜環境,以“同情之理解”揣度他們隱秘的內心世界。歷史上的帝王將相,賊子亂臣,在張宏傑筆下,都由冰冷的史料,變成了鮮活的形象,讓我們直接感受古人的智慧、權謀、無奈、殘暴和血腥。吳思和我是一代人,他讀史不論多麼深刻與老辣,我都不會驚訝。而張宏傑今年只有三十三歲,如此年輕,品讀歷史的目光卻如此老到,則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
史學的當代性,我覺得還有一層意味,就是從歷史中讀出現實。溫故而知新,這正是讀史的樂趣所在。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本來,古人和今人的區別,遠遠小於人和其他動物的區別。你可以感覺古代中國是當今中國的影子,也可以感覺當今中國是古代中國的延續。處於轉型期的中國知識分子,親眼目睹了劇烈的社會變遷,親身體會了太多的甘苦炎涼,更容易看懂歷史上的進退興亡。這種研究歷史的現實感,也有力地拉近了宏傑的文字和一般讀者的心理距離。
這裡不妨從張宏傑的書中試舉幾例:
為了減輕農民負擔,中央要求各地政府發給農民“明白卡”,讓農民明白自己應該負擔的內容。這並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發明創造,早在清代就已經想出了這個辦法。這個“明白卡”在那時叫作“錢糧易知單”,“示以科則定數”,告訴百姓們上繳錢糧的定數,以防官吏矇騙,私下多收。
這兩年,全國許多地方的街頭都建起了這樣的宣傳牌,內容是“公民基本道德規範二十字”:“愛國守法,明禮誠信,團結友善,勤儉自強,敬業奉獻。”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物。早在明代,各地村頭街口即都建有六諭臥碑,內容是明太祖朱元璋為天下百姓規定的“道德規範二十四字”:“孝順父母,恭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弟,各安生理,毋作非為。”
“文化大革命”時,人稱毛主席語錄為“寶書”,全國興起了背毛主席語錄的熱潮,各地紛紛召開講用會。早在明代,朱元璋的語錄式作品《大誥》就已經成為《毛主席語錄》出現前全球發行量最大的印刷品,被稱頌為“臣民之至寶”。朱元璋曾命令全國人手一冊《大誥》,利用一切業餘時間學習:“令民間子弟於農隙之時講讀。”洪武二十四年(1391),朱元璋下令表彰了民間學《大誥》先進分子,“命賞民間子弟能誦《大誥》者”,並舉行盛況空前的“講用大會”,“天下有講讀《大誥》師生來朝者十九萬餘人,並賜鈔遣還”。
至於“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跡似於曾國藩的湘軍軍歌,《北京的金山上》旋律取自歌頌神佛的樂曲,這種文化惰性強大,有時候確乎使我對自己身處何地,身在何時,感到恍然。
宏傑說,數年前,史學家戴逸教授讀了他的作品,曾表示願意做他的博導,收他做關門弟子。但他憚於學習外語要付出無謂的精力和時間,沒有及時呼應。近年來,隨著對歷史探索的深入,這種在銀行系統進行業餘寫作的生活方式終於使他感覺到了限制。他和我談到過這個問題,考慮是否以考博的方式取得學院的入門資格,或許能夠方便於今後的研究。
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 丁東序(3)
我把他的著作向兩位具有博導資格的朋友推薦,他們都對宏傑的才華頗為賞識,表示願意幫助他以這種方式進入學術界。然而,不知是由於怕學外語,還是懼怕學院式的工作方式對他的寫作帶來侷限,他至今沒有下定決心。不管張宏傑最終作何打算,我都衷心祝願他能獲得一個更自由更如意的平臺,寫出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