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我們朝鐵軌遠處的小房走去,那個黃色的、軟耷下來的帽耳,像面凍硬了而厚沉的小旗,在瀰漫的雪中顫悠、翻卷,漸漸黯淡。
月臺也悄悄隱了去。
父親紀事 第一章 4
汽車在穿越市鎮的街市時,媽媽讓車停在路邊一個攤販前,她帶了我下來。
小販是個孱弱,卻吊梢著眼角的女人,蹲在地上,面前放個秫秸皮兒編織的籃兒,裝些饅頭,蓋饅頭的紗絮套兒黑巴巴的。
“同志,饅頭多少錢一個?”媽媽問那小販。
女人不知喚她,一旁的人點她,才慌慌地起身,起來時用胳肘奇怪地在褲腰處轉了兩下,算做提緊褲子。
“五塊,饅頭是五塊錢一個,熱的。”她說著,還回吸著凍久了而流出的鼻涕。
“這麼貴?”媽媽似乎有些猶豫。
“四塊。看你是外鄉人,賤賣給你了,再便宜卻沒有了。”女人飛快地說。
媽媽遞給她二十元錢,我伸手接來饅頭,抱著。突然,一道迅疾而來、霎時而去的黑影在我身前一劃而過,懷中的饅頭不翼而飛了。一個高大的漢子抓了饅頭,朝馬路對面大步跑去。我嚇得呆了。
“抓把街。”有人在喊。
媽媽回頭望望我,輕輕嘆口氣,又重新買來,這次她自己拿了。
驀然,從不遠的路口處傳來人們恐怖的驚呼聲和汽車撕裂般的剎車聲響。媽媽一把沒抓住我,我也隨著奔去的人群跑了去。
抓饅頭漢子高大的身子仰面躺在路上,馬路上的雪早被車或人踩得瓷實了,點點片片地泛著冷光。那漢子臉上卻沒有絲毫的光澤,蒼白得比頭下的雪還慘,滿是灰垢的長長的黑髮,奓豎著,紛亂地散下。血,好像從那裡滲出來的,濃濃的汙紅。
血,為什麼是黑色的?黏稠稠的在腦際中稀釋排解不出。
肇事的司機呆立在車前,機械地揉弄自己的手套。有人走過去搬弄那漢子,隨即又住手了,任他那般躺著。幾隻烏黑的手乘著紛亂去撿拾散落的饅頭。
我的饅頭!
媽媽走過來,無言地望了會兒那仰面躺著的漢子,拉起我的手走出人群。
一個女人撥開人群,撲進去,拍打著雪地失聲慟哭,看不清面容,這麼多密密麻麻的腿。從腿的縫隙看她的側影,像是那個吊眼梢的、賣饅頭的女人。
我似乎說了一句,讓媽媽辨認那個女人,媽媽卻沒回頭。
血,為什麼是黑色的?
媽媽仍沒回答,只是拉我的手更緊些。
司機又把那條討人厭的硃紅色圍脖包著耳朵,一張黃腫的臉像只擠扁了的柿子,木木地睜大兩眼看著大雪覆蓋的路。
媽媽讓我們吃饅頭,我不吃,我想起那團黑汙的血,似乎聽見它滲進雪裡汩汩的聲音,認真聽去卻是腳下車輪軋陷積雪的響動。
媽媽遞給司機一個饅頭,他不好意思地謙讓一下,又接住了。他像是和誰咬架似的啃了一口,一邊腮兒鼓凸起來,像猴兒。我好笑,把手裡的饅頭也遞了去。他又把饅頭送在嘴邊時,驀地停住了,怯怯地偷望一下媽媽,迅疾把饅頭塞進衣袋裡。
媽媽的眼神正留意車外,像是沒察覺。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公路四周是一片曠遠的黑暗,偶爾,有點點遊移的燈火。車燈把光柱打了出去,雪便在裡面飛舞,光柱也彷彿是旋轉的。汽車慢慢地爬上一座橋。
風更加肆虐了,似乎添了許多溼的寒氣。橋上稀疏的、昏黃的路燈透過車窗,在母親的臉上流動,母親一直靜靜地凝視著窗外,燈光在和她的瞳仁疊印時,媽媽的眼睛格外晶亮美麗,倏地暗下時,還能感覺到光波靜靜地汩流。
我望著車前飛旋的光柱,漸漸覺出無聊,便依偎著母親合上了眼皮。
等我再醒來時,車已經進入了縣城。
。 想看書來
父親紀事 第二章 1(1)
那座縣城很有些歷史了。
唐虞以前,世代綿邈,至《禹貢》稱為豫州之城。殷商之時為商畿內地。周武王分封天下,母弟叔度封侯於此為蔡。戰國,蔡亡,為楚之北境。漢時置郡,曾領縣三十有七,其境殊廣。以後歷代或設府、設州、設郡不一,總歸煊赫,盛久不衰。
郡府形勝,舊志曰:“負山面淮,控厄潁蔡,居天下之中。”南有冥厄、武勝、黃峴三關雄峙。《淮南子》雲:“天下九塞,冥厄其一。”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其餘三面又有澺水、淮河、汝水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