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縣城的十字街向西,再入南巷,有偌大一片院落,我們的家便在前院一幢青灰色的房裡。
院落有東、西、中三路,幾進幾齣少說也有幾百間房子。臨高望去,一片屋脊飛簷,青森灰幽,把個天都剪出暗的一片,屋簷之上總覺得許多霧靄嫋嫋。
中路院落中有個頹敗祠堂,屋也算得高大,堂內的物什卻早已蕩然無存,只是地下還能辨出供龕的石基遺痕。
說是清代一位知府,持身清約,剛斷不撓。在任時勞怨不避,事必躬親。興修水利,賑災減徵,懲辦奸弊胥吏,深受民眾愛戴。後來兩省總督巡察將至,手下慕僚提醒知府,說總督大人腸胃蠕動功能稍遜,食飲略有不適便容易拉肚,故口欲不佳,茶飯便不必多去勞神。又總督大人性慾雖見好,但此次巡視,悍夫人偕伴,侍女奉與不奉,無礙大體,且免遭醋波。但總督大人生性喜古玩繁飾,聞前來之途每一憩郵驛,地方皆悉力以玩好之供,且競比爭勝,日愈見妙。這倒需要知府用心。不料知府怒曰:“吾何忍以民之脂膏,阿媚取容。”
不日,總督至,供賬如常,果遷怒,然無疵可責,屢故為窘難。知府自知不合於時,即解俎歸鄉,百姓哭留不可得,遂建祠祀之。
說來也巧,知府居然和我們是本家,也姓曲。爸爸每每提及他,欽重之情便油然而起。我卻常常到他老先生的居處,捉些簷下的雀兒戲弄,時時憋急,還喜愛衝石龕遺痕的坑窪處撒些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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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紀事 第二章 1(2)
房產說原是個叫郭大鼻子的。早先郭大鼻子只是個搖撥浪鼓兒、賣糖稀人兒的貨色,住了這破祠裡,爾後居然發了,便以祠堂為中心蓋了這般許多房屋。如此的院落便有三四處,四鄉人有句俗語:“郭大鼻子的門鼻兒,夠人吃上一生一世。”說是他若只把所有房屋的門鼻做銅鐵賣了,也夠消受一輩。都傳他得了知府老公的仙靈之氣,才能發財。這般,也是曲門的遺憾。解放那年,郭大鼻子逃了,房屋變不得細軟,有人傳說見他流落西南,依舊在街頭賣糖稀人兒、小猴兒。
後來政府過去話兒,說郭大鼻子為富並無不仁,算得上民主人士,要他回來分得些房產。郭大鼻子聞了卻只慘淡一笑,說是功名錢財皆為世空,不願再回,只是擺攤兒不再懼避鄉人。
這兒的房子初時駐過部隊,以後間或做幹部培訓、徵集兵役、大型會議的場所,冷悽空落的時候居多,只是院內石榴掛果時,偷偷闖進些孩子。漸漸,西路、中路的門兒堵死,僅留東院門兒進出。院內,稀稀寥寥新遷些縣直幹部的家屬,守門的,卻依是郭大鼻子的老門人,張爺和張奶。平日也無事,他們便挨次去掃各院的房子。這兒掃淨,那兒又落得塵厚,終是徒勞,卻不見懈怠,風風雨雨亦是如此。院內,也僅有張爺張奶待我們親近,但遇到在房屋撒尿的檔子,卻斷乎不饒。
我們的房子處遠遠地可以看見那老先生祠堂高高的飛簷,張爺的掌兒使我尿兒再也不敢造次。
父親紀事 第二章 2(1)
夜裡做夢時,那汽車輾死的漢子又直挺挺地戳了起來,揚起胳臂來扼我,以便掏出我肚裡的食物吃。我告訴他,吃下去的食物都變了模樣進廁所了,說完,為自己的機智吃吃地笑。他卻變了面目,或是說沒了面目,而是一團黏稠濃黑的血汙……
我嚇醒了。
房間裡卻亮著燈,黃黃的、微弱的油燈。先前光明耀眼的房屋裡的喧嚷和嬉鬧早已淡淡忘卻了,卻也喜歡這昏黃的燭光。我們和媽媽都聚在光亮前,湊著光,用手在牆上變著鵝兒、小狗、兔兒、馬兒的影畫。
媽媽披衣坐在被子裡和一個男人輕輕地說話,我想他該是爸爸了。在省城時,我們也很難和爸爸媽媽在一起,都是跟姥姥長大的。爸爸又離得這般久,便記不甚清面容。眼前的爸爸有些農民的模樣。面容清癯,顴骨和髯須都有過火地凸張,眼眶卻凹陷來,沉沉地泛光。我頂怕父親瞪眼睛,瞪時多是眼白,且又梗直了脖子,實實嚇人。
爸爸邊說話邊去解系在棉褲腳管的繩兒,我和姐姐的床離媽媽和弟弟的床不遠,躺在這裡可以聽見爸爸褲腳處冰碴兒碎落的窸窣,看來爸爸也是剛回到家。
爸爸脫去身上那件黃色的舊軍棉衣,媽媽囑他遠遠地扔到椅上,髒稀叭嘰的。爸爸把身上的衣服一團,照辦了。他上了床。
“別碰著飛飛。”媽媽輕聲說。飛飛是我的弟弟。
爸爸笑笑,吹熄了燈。
昏黃的燈光和牆上的暗影都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