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紀事 第一章 1
那天該是下雪的日子,雲把鉛灰色的身子低低地漫抹開來,結果便落了雪。
那時我該不是記事的年紀,開襠褲剛剛被母親用粗疏的針腳縫上,但我卻記得了。
許多年以後,當我的兒子已經扔棄開襠褲時,妻子依然懷疑我的講述,說四歲的孩子對自己屁股和小雞雞的概念還尚朦朧,怎麼會記得清家庭遷陟這類事來?我對她發了許久的脾氣,不僅僅是她輕蔑了我的智力和才思,也障礙了我對父親的記憶。母親說過我自小就不安分,是七個月時火急火燎來到世上的。我想或許是我不大習慣柔潤的黑暗,而期待光焰的緣故。當父親從外地匆匆趕回看給他措手不及的兒子時,他是唱著走進醫院的。護士把我從產房抱來,卻又驚叫“錯了”,匆匆回去再換。一忽兒抱回的依舊是我,“嗨。沒錯!是這小子把牌給掙掉了,真夠不老實的。”哼著曲兒的父親臉上掠過一絲陰影。這件偶爾的插曲似乎影響了父親與我的一生關係,儘管我的眉目越來越具有父親的氣度,可總是有些陰差陽錯的感覺。許是如此,有關父親的話題總是敏感,有關父親的記憶也總是清晰的。
也是好奇怪,一些應該是極重要的,足以影響人生轉折的事情漸漸塵封了。可一些久遠的、瑣屑的事兒卻愈來愈明晰,時常會在夢中回到那裡。
雪片很大很大,落得厚厚的,繁衍得世界皆白,卻不明亮。雪霧迷濛得厲害。
火車把我們扔在一個遙遠的、簡陋破舊的站臺上,竟自開走了。方才擁擠在渾濁車廂裡的旅途興奮驟然跌失去了,只是感覺四周流動的空氣寒冷。
剛才,我在霧氣朦朧了的車窗玻璃上,用手指畫的那些小鳥和魚兒,不知會存在多久?對面那個髒兮兮的、拖著黃膿鼻涕的孩子,總是沒有教養地用手亂拍車窗。怕是我們一離座兒,我的作品就會讓他劃拉了。這樣的孩子,居然在火車上比我坐得還久?真真氣人!
姐姐什麼也無所謂的,剛才在車廂裡呀呀唱了一路,這會兒倒無聲地在厚厚的積雪上蹦,紅色小棉猴的帽子落在脖後,露出黑黑的、長長的辮子,和帽子一起甩晃著。姐姐體質瘦弱,頭髮卻出奇地好,似乎把飯都吃在那兒了。
媽媽走近她,騰出一隻抱著弟弟的手,幫她拉上帽兒,“鼕鼕,別鬧了。”
媽媽懷中的弟弟就勢哭了起來,長號不已,像做一件認真而持久的遊戲。我猜想這個鬼精靈是想獨佔母親的憐愛,看他烏溜溜而賊亮的眼睛便知的。
爸爸、媽媽總嫌我的眼睛迷怔,且又柔迷迷的。說柯柯這孩子心沉,也會是情種。這話我是後來才懂的。
站臺的棚子是用木板搭制的,矗立的方木柱油漆已經剝落。我從棉手套裡抽出手來。我討厭這種從脖子上掛下,悠晃在胸前的,且只顯出大拇哥的手套。爸爸有一雙褐色的、五指自由伸展開來的皮手套。我吃力地去摳方木柱上裂翹的木茬,有些事做,似乎也暖些。我挨次去摳那些方木柱,藉故也好離媽媽她們遠些,我常以慪氣來反抗媽媽的責叱或偏袒,當然,有時也完全不因為什麼。
媽媽卻沒有睬我,她在清點搬運工從行李車上卸下來的傢什,五六個大小不一的箱子。箱子疊摞在那兒,媽媽喚姐姐去箱子後面避風,卻沒喚我,她許是知喚我也不會去的。
一個男人提著個大鏡頭的燈,沿著鐵軌慢慢走來。
那茫茫白雪裡黑色的鐵軌像凍僵了的、長長的蚯蚓。
他踏上月臺時,跺了跺腳下的雪,頭頂那破舊的火車頭絨帽耷下來的一隻帽耳,也隨著顫悠幾下。這種凸圓頂的黃帽子我是見過的,鄉下一個表哥,那年路過我家,戴的便是這般帽耳上有孔的帽子,進屋裡也不肯脫下。爸爸說他是從朝鮮打仗回來的,其實,他去時,戰已經息了,沒撈著打的。那般時時地扣著帽兒,怕是彌補些窘來。
那個漢子咔嚓咔嚓地踏著雪走來,在我身邊止了步,定睛看我,我也皺起眉看他。
父親紀事 第一章 2
“幹嗎摳這個?”站了許久,他突然問。
“你家的麼?”
“當然!”
“不摳就是了。”我鬆開方木柱上的一條木茬,不屑地拍打幾下手。
那個漢子忽然笑了,舒展了絡腮鬍子的黑臉,拍拍我的腦袋。
“小夥子,你這是到哪兒去呀?”
“不知道!”我生就討厭人在講話時拍我,尤其是拍我腦袋。
“打哪兒來?”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