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妻子忽然身起來,使勁捂住他的嘴,朝他大聲叫著:“說什麼渾話呀,快敲木頭,敲木頭!”
老蔡很驚訝。嫻靜的妻子怎麼會變得這樣氣急敗壞。
老蔡不是學文的。也許他沒想過,愛的本質就是生命的相互依賴。
再往後,老蔡與鬍子的關係不但不小,反而更大了。
比方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被關進牛棚的時候,他最受不了的並不是那些逼供啦、寫檢查啦、批鬥時“坐飛機”以及捱揍啦等等,而是不能刮鬍子。從十七歲起,他沒有一天不刮鬍子,可是牛棚裡任何人都不準刮鬍子,主要是怕他們用刮臉刀片自殺。飯碗也不用瓷的,怕他們摔碎碗用瓷片割脖子,他們用的飯碗都是搪瓷或鋁的。此外也不給他們筷子,擔心他們把筷子頭磨尖,插進自己身體的要害處。據說一位老專家就用這種自己改制的筷子了結了自己。因此吃飯時發給他們每人一條硬紙片作代用品。
於是,被放縱的鬍子便在老蔡的臉上像野草那樣瘋長起來。五天後像卡斯特羅,十天後就像張飛了。他感到下半張臉發熱,捂得難受,好像扣著一個厚厚的棉帽。這時候正是八月天氣,不時要用手巾去擦鬍子中間的汗水好似草裡的露水。不久,他感到鬍子根兒的地方奇癢,愈搔愈癢,大概生痱子了。
他以為自己這麼硬的鬍子,長得太長會像四射的巨針。在他剛被關起來的頭幾天鬍子還真是長得又長又硬,使他想起少年時代那個“刺蝟”的綽號。但沒料到,鬍子過長,反而變軟,就像柳枝愈長愈柔,最後垂了下來。可是他的鬍子垂下來並不美,因為這鬍子沒過修剪和梳理,完全是野生的。一臉亂毛,橫豎糾結,在旁人看來像肩膀上扛著一個鳥巢。於是,他的鬍子就成了被審訊時的主要話題成了審訊他的那幫小子耍壞取樂的由頭。 。 想看書來
抬頭老婆低頭漢(12)
一次,一個小子居然問他:
“你怎麼不說話,啞巴了?你那堆毛裡邊有嘴嗎?那裡邊只會尿尿嗎?”
他沒生氣,過後也沒拿這句話當回事。如果他拿鬍子不當回事,這世上就沒什麼可以特別較真的事了。
四個月後,他被宣佈為“人民內部矛盾,但不*,帽子拿在人民手中”,可以回家了。
他從單位的牛棚走出來,即刻拐向後街一家小理髮店。由於在牛棚裡沒人看他,也不怕人看,整天揚著一臉鬍子,已慣了;此刻走在大街上,竟把一女孩子嚇得尖叫起來,彷彿見了鬼。待進了理髮店,坐下來,對鏡子一瞧,儼然一個判官。一時把站在椅子後邊的剃頭師傅嚇了一跳,自己也完全不認得自己了。
剃頭師傅問他:“怎麼剃法?”
他說:“全剃去。”
師傅放下椅背,叫他躺好。拿過一塊熱氣騰騰的手巾捂在他下巴上,真是溫暖!不一會兒剃頭師傅掀去手巾,用胡刷蘸著涼絲絲、冒著氣泡的肥皂水塗在他的下巴上,好似清冽的溪水滲入久旱的荒草地。當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兒紛紛炸破時,每根鬍子都感到了愉悅。跟著一刀颳去,便感到一股涼爽的風吹到那塊颳去鬍子的臉上。一刀刀颳去,一道道清風吹來。他閉上眼,享受著這種奇妙的*。鼻子聞著肥皂的香氣其實只是一種最廉價的胰子而已;耳聽著又薄又快的刀刃掃過麵皮時清晰悅耳的聲音,還有胖胖的剃頭師傅俯下身來′著暖呼呼的粗氣??隨後又一塊溼漉漉的熱毛巾如同光滑的大手在他整個臉上舒舒服服地抹來抹去。最後只聽師傅說:“好了。”他被推起來的椅背託直了身子。
睜眼一瞧,好似看到一個白瓷水壺擺在鏡子中央他更認不得自己了。
怎麼?剛才有鬍子的不是自己,此刻沒鬍子的也不是自己,究竟是自己呢?自己在哪兒呢?
他付了錢。口袋裡有五六塊錢,是兩個月前妻子送衣服來時放在口袋裡的。他跑到小百貨店給妻子買了一瓶雪花膏,又跑到街口買了一小包五香花生,兩支剛蘸著玻璃般亮晶晶糖的糖葫蘆。這都是妻子平日最喜愛的東西。天已暗下來,他回到家。一手舉著糖葫蘆,一手敲門,想給妻子一個突然的意外的驚喜。她並不知道他今天被放回來。他們已四個月沒見面,音信斷絕,好似生活在陰陽兩極。
裡邊門一開。妻子看見他立即驚得一叫,聲音極大,好像出了什麼事。他說:“你是不是不認識我了?我是老蔡呀。”
妻子把他進屋,關上門,撲在他懷裡,哭起來,邊說:“你變成狗,我也認得你。你怎麼不事先告我一聲呀!”
老蔡說:“我還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