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源縣呆了十多天,搞完了調查,結論是發病率為百分之三點六二。但是據我估計,蘇主任說的百分之六是一個比較可靠的數字。我說:“如果是要這個數字,其實我們不下來也可以,辛苦了這麼久,又花這麼多錢。”江主任說:“部里布置的工作總要完成的。”我說:“這裡老百姓太窮了。”他說:“天下這麼多事,紛紛多如牛毛,上帝也只能管一條腿,何況我們也不是上帝。我們搞調查就是搞調查。”他這麼一說,我安心了點,說:“有辦法的人就是有辦法,辦法送到他跟前來,沒辦法的人就是沒辦法,碰得頭破血流還是沒辦法。”離開的那天衛局長又設宴為我們送行,我吃了一碗飯,推說頭疼,就回招待所了。我把那兩條煙交給服務員,說自己不抽菸的,浪費了,請她轉交蘇主任。我所能做的,就是這麼一點點。
董卉的女兒滿月,請我們去王府酒家吃中午飯。董柳跟別人換了班,一波也就沒去幼兒園。吃完飯董柳去了醫院,岳母帶一波回家,我就上班去了。快下班的時候,樓下有人在喊:“池大為,池大為!你家裡出事了!”我心中一驚,頭髮一下就立了起來。跑回家一看一波坐在門口的地上哭,指著自己的腳叫著:“爸爸,爸爸!”我在一波的腳後跟處輕輕一摸,一塊皮就掉了下來。一波痛得直叫:“爸爸,爸爸!”我抱起一波就跑。醫生看了說:“要住院。”收費的人說:“兩千。”我似乎沒聽懂,直了眼望著他。他說:“兩千。”我這才明白過來,說:“我是衛生廳的,一時沒帶那麼多錢,等會補交,補交。”他不理我說:“下一個。”我把僅有的兩百多塊錢塞進去,他把我的手推了出來。我說:“我是衛生廳的,中醫學會,池大為,池大為。”他說:“沒聽說過。下一個。”我把視窗占住了說:“中醫學會,池大為!”他說:“叫什麼,公共場所,你叫什麼叫!”
我又去找醫生,醫生說:“先交錢是規定,我也不能違反。你去找科室的郭主任,看他怎麼說?”我說:“先救救人吧,我的兒子,是個人啊,是個人啊!我是廳裡的人,中醫學會,池大為,池大為。”他說:“不認識,沒辦法。”我上躥下跳找了幾間房沒看見郭主任,就站在外面大聲呼喊:“郭主任,面板科郭振華主任!”郭主任來了沉著臉說:“誰在這裡喊什麼喊的!”我上去深深鞠了個躬,抱了拳作揖打躬,又雙膝彎下去,幾乎著地,反覆幾次,把事情講了。他說:“廳裡的領導你認識誰?”我說:“馬 廳長,孫副廳長。”他帶我去打電話,都不在。他說:“看你還認識誰?”他桌子上那張表上沒有中醫學會,說:“你來看看這上面你還認識誰。”我看了說:“袁震海和丁小槐我都認識。”他說:“袁處長,丁處長,都行。”就打了藥政處的電話,上帝保佑,丁小槐居然還在辦公室,把事情講了,又把話筒給郭主任。他說:“丁處長開了口我還說什麼,馬上就給池同志辦。”放下電話帶我到繳費處,在住院單上籤了字,辦好了手續。
一波躺在病床上,我在外面瘋跑一陣,在病室盡頭的窗前站下了。我看著外面,一根指頭指指點點,好像那看不見的遠處,有著我仇恨的什麼東西。我雙手撐著牆,弓著身子,把頭在牆上撞了幾下。腦袋中嗡嗡地響著,口中喃喃地說:“看老子碰不死你!”
到了傍晚董柳來了,像個幽靈似的飄進病房。我說:“董柳,一波睡了。”董柳一聲不吭,揭開被子看一看一波的腿,就坐在床頭,傻了似的發呆。她的神態讓我害怕,她哭出來就好了。一會任志強董卉和岳母都來了。岳母語無倫次,說了好半天才說明白,是一壺水剛燒開放在案板上,不知怎麼就掉下來了。我說:“一波呢,有多動症,到處亂摸。”董柳說:“那你的意思是還要怪他?今天不出事,明天也要出事,樓道里黑咕隆咚舊社會,誰看得清?幾年了一間廚房都沒有。”她一說我恍然大悟,這事不怪別人,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我猛地蹲下去,雙手拼命拔自己的頭髮,一定要連頭皮都拔下來,我才解恨!我右手抓著一撮頭髮,放在眼前仔細打量著,忽然大笑起來“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任志強買了盒飯來,我沒有飢餓的感覺,有我也不會吃,我渴望找到一種極端的方式懲罰自己,這樣才能平衡一下對兒子的歉意。後來我渴了,想喝水了,馬上發現只有讓自己這麼一直渴下,才是自我懲罰的最好方式,用飢餓來懲罰那是太輕描淡寫了。整個晚上我都這麼忍著,在極難忍耐的焦渴中感到了痛苦的快意。到第二天早上我的嗓子開始嘶啞,連唾液也沒有了。我走到街上,忽然下起了雨,想不到冬天還會下這麼大的雨。我毫無感覺地走著,一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