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坐多大一會兒,房東太太給他送來一封剛到的信。她放信的時候,臉上煞有介事地一副預感發生大事的神氣。裘德一看,上面有個學院的鋼印,他曾經向該院院長髮過信。“著啊——最後總算來了一個啦!”裘德大聲喊道。
信的內容簡短,跟他盼望已久的內容未免南轅北轍,不過的確是以院長個人名義寄來的。內容寫的是:石匠J.福來先生:
接讀大函,甚感興趣。據你所述,得悉你為工人。現不揣冒昧,奉告如次:你似應謹守本業,一以貫之,則成功機會必不負苦心人,較另擇高就裨益良多。鄙見如此,謹覆。
T.太徒弗奈於聖書學院
這個意見真是洞明世態,入情入理極了,但是裘德卻大為惱火。他本來明知是這麼回事,也知道它說的是大實話,可是他感到這是對他的十年辛苦狠狠揍了一巴掌。這下子影響實在太大了,他一氣之下,什麼都不顧了,猛地從桌邊挺起身子,不是照平常那樣看書,而是朝樓下跑。他上了街,站在一個吧檯旁邊,稀裡糊塗地三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稀裡糊塗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市中部一個叫四路口的地方,昏昏沉沉地盯著一群人,神不守舍。後來他清醒過來了,開始跟站崗的警察搭起話來。
警察打了個阿欠,伸了伸胳臂肘,腳後跟往一塊兒一磕,長了一英寸半,覺著挺有味兒地望著裘德,說:“小夥子,你醉了吧?”
“沒醉,還早著呢。”他故意說俏皮話。
不管他這會兒多軟弱,他腦子倒是完全沒有亂。警察下邊說的話,他只聽見了一兩句。他苦苦思索,多少像他這樣百般苦鬥的人站在這十字路口上,從來也沒人搭理過。路口的歷史比城裡最古老的學院的歷史還悠久呢。一點也不假,在它那兒著實看得到歷代古人陰魂不散,成群結隊,擠擠撞撞;他們會聚在那兒,演出過喜劇、悲劇和笑劇;那可是真人真事,真刀真槍的表演,激烈緊張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人們當年站在四路口,大談特談拿破崙怎樣勝利和失敗呀,美洲怎樣淪於敵手呀,查理王怎樣被處決呀,殉教者怎樣受火刑呀,十字軍怎樣跨海東征呀,諾曼底的威廉怎樣征服呀,說不定還要講到愷撒怎樣揮師長驅直入,兵臨城下呢。多少男男女女在這兒湊到一塊兒,相愛了,反目了;成婚了,仳離了;你等著我,我念著你;你因我吃苦,我為你受罪;你佔我上風,我壓你氣勢;吃起醋來,就你罵我不得好死,我咒你不得超生,然後又回心轉意,和好如初,但求上天保佑,有福同享。
他開始認識到市井生活是一部人性的萬寶全書,它搏動有力,生生不息;它變化多端,花樣百出;它小中見大,粗中有細;這樣一看,市井生活比長袍先生的學院生活真是無限地高明啊。他前面這些為生活苦苦掙扎的男男女女才是基督堂的真正本色,雖然他們簡直不知道什麼“基督”呀,或什麼“堂”。事情往往就這麼令人忍俊不禁,這也是其一。至於那流動不居的學生和導師們固然從他們的角度對“基督”或“堂”自有一番見解,可那完全不是當地原汁原味的基督堂。
他看看錶;為了印證他的觀感,一直走下去,進了一家大眾娛樂廳,裡邊有個不設座位的音樂會正在演奏。裘德一進去,就瞧見屋裡到處是鋪子的小夥計。大姑娘、丘八大爺、學徒、叼著香菸的十一歲的娃兒們、還算體面人家的出來想打野食的輕挑娘兒們。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啊,他算是人門啦。樂隊奏著曲子,大群人轉來轉去,你推**。一會兒隔一會兒,漢子們跑上去,唱個湊趣逗樂的歌兒。
但是蘇的精靈似乎老跟著他,不許他跟風騷的小妞兒調情、喝酒;她們直往他這邊兒湊,變著法兒要在他身上找點樂子。七點鐘一到,他就走了,寧肯繞個大圈子往家走,為的是經過給他寫信的院長的學院的大門。
大門關著。衝動之下,他從口袋裡掏出當工人的總是隨身帶著的筆,順著院牆一揮而就:
“我也有聰明,與你們一樣,並非不及你們;你們所說的,
誰不知道呢?”
——《約伯記》第十二章第三節
第二部 在基督堂 第07節
怨氣出了,他心裡舒坦了。第二天早上,他一想自己那麼狂妄自大,又大笑了一陣。不過他這笑是病態的、苦澀的。他又把院長來信看了一遍,字裡行間的至理明言起先叫他大力氣惱,這會兒卻叫他寒了心,洩了氣。他自認實在是個糊塗蟲。
他在學問和愛情兩方面的追求都讓人勾銷了,也就沒心腸再去接著幹活。每當他自認命中註定當不上大學生,心境逐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