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就在這些塵土飛揚的街道上發生迅速的演變;中國持續了數千年的農耕文明、村落文明,就在不到30年的時間裡,加速轉向工業文明、城市文明;而這些灰頭土臉、肩挑背扛的鄉下人,就是這一巨大社會變革使命的負載者……
我當時忽發奇想:眼前這扇落地窗所呈現的畫面,其實就是中國城市化程序的最為形象的“走勢圖”……
第二章 異鄉不再有蟲鳴(1)
“你問那麼多幹什麼?”坐在我身旁的一位農村人模樣的小夥子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用湖南話與同伴聊天。
2007年5月上旬,一個潮熱的下午,我坐在中國廣東東莞市鳳崗鎮沙嶺長途汽車站的候車椅上。不是等車,而是剛下車,因為我被下車後看到的紛亂景象淹沒了,所以先坐下來歇歇,試圖在視覺洪水的浪峰之間浮出頭來,喘喘氣。
一輛接一輛的大巴、中巴、小巴,不斷地吞吐著操各種方言的青年男女,這些長途汽車不僅來自東莞市的數十個鎮,也來自中國內地的許多省份;車站對面的“鳳崗勞務大市場”建築物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廣告牌子,似乎為這些長途車的執行路線作著某種註腳:“鳳崗=南陽:每天一班,上午10點發車”、“貴州省畢節專線”、“沙嶺車站──湖南邵東、邵陽市、龍溪鋪、冷水江、新化”……
來鳳崗鎮之前,一位東莞東城區的朋友告訴我,剛來東莞打工的,多為涉世不深的鄉村青年男女,他們離家前最常聽到的親友叮囑就是:“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何況對方又是一位像我這樣的來歷和動機均很可疑的陌生中年男人。
我換了一條椅子,試圖與另一位獨處的青年女子搭訕:“你從哪裡來?”
“我就是東莞人。”同樣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但她的安徽口音“露了餡兒”:她不是本地人。
不過,她說的也不全錯。行前,我的那位朋友說,東莞目前常住人口和流動人口加起來,肯定超過一千萬,但外來打工的農民工是東莞本地人的七、八倍,現在東莞市政府對雙方有一個新的稱呼:東莞本地人是“老莞人”,外來打工者是“新莞人”。那位朋友告訴我,如果你碰到有人操外地口音、但自稱“東莞人”,你就基本上可以斷定:此人已經在東莞打工多年。
如果說珠三角是中國城市化的縮影,那廣東東莞諸鎮就是中國人口大流動、大融合的縮影,鳳崗鎮也不例外。
我走出車站,迎面撲來的,除了一大堆“摩的”司機(開摩托車的計程車司機)之外,還有繽紛雜亂的店鋪招牌:“廣西士多飯店”、“河南老鄉餐廳”、“鳳陽鋼絲”、“湖南特色,寶輪物流”……就像美國紐約可以自稱為地球的“國際城”一樣,鳳崗似乎也可以自稱為中國的“省際鎮”,因為鳳崗街面上的這些店鋪在亮出自己的省籍時不僅毫不忌諱,甚至還有點兒自傲、招搖。
那位朋友知道我要去鳳崗鎮,有些不以為然:“鳳崗在東莞還不算最熱鬧的鎮,外資企業也不是最集中,如果你想看看電子廠最集中的鎮,就要去石碣、清溪;如果你想跑跑車衣廠最集中的鎮,就應該去厚街、虎門。”
但我要去鳳崗鎮見一個人:《南方都市報》記者袁小兵推薦的“打工仔”。我比預約時間提前兩個小時趕到了鳳崗鎮,就是為了看看這個“在東莞還不算最熱鬧的鎮”。
離開汽車站,左轉,是一條無精打采、顏色汙濁、蜿蜒穿越工業垃圾的小河,跨過塵土飛揚的橋樑,再左拐,便是密集的工廠區了。右手第一家,是一個院落不大、但圍著鐵絲網的工廠,大門上漆著字號很大的繁體中文和英文的廠名,旁邊還有兩行豎寫的小字:“上班時間,謝絕探訪”;大門套小門,大門關著,小門開著,小門上貼著一張招工告示,其中諸如“出糧準時”這類典型的港式語言顯示:這可能是一家港資企業。
不久,一位踩著腳踏車的年輕男子悄悄地站在了我的身旁,像我一樣,仔細琢磨起這份招工告示來。
“你也在找工作?”我遞給他一支香菸。
“是啊!”他露出了煙黃的牙齒,有些侷促地接過我的香菸,但他眼中的懷疑和困惑告訴我:他不相信我是他的同類。
第二章 異鄉不再有蟲鳴(2)
“剛來東莞?”遺憾的是,我只會說沒有口音、毫無特色的普通話。
“我以前在這裡做過。農忙,回了一趟四川農村老家,剛回來,重新找工。”他湊近我的打火機,點著煙,深吸了一口。此時,他眼中的懷疑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