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我為啥要問這話呢?因為承蒙你看得起我,我不能不報答,我想幫你過這道關。”
陳世發悚然動容,“劉先生,我跟你也是緣分。”他鄭重其事地問:“你說我明年有道關,當然是難關,怎麼樣幫我過法?”
“現在還說不出來,不過我及早留心,總有辦法好想。說到相法,我倒又有一句話,所謂‘修心補相’,能夠做一兩樁陰功積德的事,命相自然會改變,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我說有句話想問不敢問,而又不得不問,就因為這句話與你過關有關係。巡查,話到口邊留不住,我請問你,你要弄這麼多槍幹什麼?”
“這不很容易明白的事?既然我們在打仗,實力總是越充足越好。”
“光是打仗,自然不要緊。戰場上拚命,談不到造孽,只不過槍多了,不要讓老百姓遭殃,這就是陰功積德。”劉不才又說,“巡查,你開張八字給我,我這趟到上海,託人替你去排一排。看看五行之中,哪裡有救?”
“好!”陳世發隨即報了自己的生年月日時辰,劉不才取張紙記下來,隨手放入口袋。
正經話到此告一段落,陳世發開始默默地喝酒,喝的是混濁如米泔汁的土酒——松江府出米,幾乎家家都釀得有這種文人筆下的所謂“濁醪”,甜甜地如喝酒釀汁,極易上口,但後勁很大,等到自知不妙想斂手時,酒性已經發作,而且往往一醉便人事不知。劉不才在松江老大家上過一回當,頗具戒心,而陳世發卻不大在乎,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到後來,常常嘆氣,彷彿抑鬱難宣似地。這就是劉不才所以說他“長毛做厭了”的由來。
前兩天不便問,這一夜不同了。從小王一到,他們的交情就進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問問陳世發的往事,自然不算冒昧。
“巡查!”他用很懇切的聲音說,“我這幾天陪你喝酒,總看你悶悶不樂,想來是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談談?或者我倒可以幫你個忙,替你出個把主意。”
“這個忙你恐怕幫不上,你不知道我的心事,不過跟你談談也不要緊。我先說我的出身——。”
陳世發投長毛時,還是個“小把戲”,隸屬“翼王”石達開部下,由帳下親兵擢升為偏裨之將。咸豐六年,“天京”內訌,楊秀清、韋昌輝冤冤相報,砍殺不絕,這年冬天,石達開回師平亂,一時“滿朝歡悅”,別有一番興旺氣象。
哪知不到半年功夫,形勢大變,因為“親貴”與群小妒功忌賢,大加排擠。忌石達開最深的不是別人,是“天王”洪秀全的兩個胞兄,一個是原封安王的洪仁發,一個是原封福王的洪仁達。
這兩“王”本來是無知鄉愚,做夢也不曾想到有此顯貴的一日,攬鏡自顧,怎麼樣也看不出鏡中人具王侯之相。自己看不起自己,便想到別人大概也看不起他,這個念頭橫亙在胸中,就大不自在了,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怎麼樣能教人不敢看不起自己?
於是一班小人,正好利用他倆這番心理去攻石達開,這雙難兄難弟便天天在洪秀全面前進讒,危詞聳聽,說石達開的權柄太重,總有一天為韋楊之續,奪權造反。一旦氣候已成,無人可制,只有束手待斃,不如早早翦除了的好。
洪秀全讒言聽得多了,疑懼橫生,卻也拿不出駕馭的辦法,只有漸漸疏遠。石達開見此光景,寒透了心,知道此人不可共大事,決定遠走西蜀,自己去創一番事業。
他是咸豐七年五月裡渡江北上的,皖南沿江的嫡系部隊,幾乎完全帶走,那時陳世發就已當到巡查,因為奉派到皖北助戰,不能跟著石達開一路走,及至留了下來,因為派系不同,處處遭受歧視,這幾年調來調去,吃苦有分,升“官”無緣,混到今天,依舊是個巡查。
“照我的資格來說,就算‘六等爵’還巴結不上,至少也該是一個‘朝將’了!他孃的,他們都看我是翼王的人,硬是壓住我,官不升不要緊,這口氣咽不下。”陳世發憤然地在桌上搗了一拳,將酒碗都震得飛了起來。
跟陳世發的激動相反,劉不才保持著出奇的冷靜,因為他洩露了他的秘密,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人害怕,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人緊張了。
“巡查——”
“不要叫我什麼巡查!”陳世發幾乎是咆哮地,“哪個要當什麼巡查?你叫我世發,或者叫我老陳好了。”
“恭敬不如從命。不過體制也不可不顧,你到底帶著好些弟兄。”劉不才平靜地說,“我們大家以先生相稱。陳先生,你再喝口酒,把心定一定,我們好慢慢談、細細談。”
最後這兩句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