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呂氏捶打著胸脯失聲痛哭。
“別哭,肚子裡還有一個!”孫大姑惱怒地吼叫著。
上官魯氏的肚皮可怕地痙攣著,鮮血從雙腿間一股股冒出來,伴隨著鮮血,一個滿頭柔軟黃毛的嬰兒魚兒一樣游出來。
上官呂氏一眼便看見了嬰兒雙腿之間那個蠶蛹般的小東西,她撲通一聲便跪在了炕前。
“可惜,又是一個死胎。”孫大姑悠悠地說。
上官呂氏一陣頭暈目眩,腦袋撞在了炕沿上。她手扶著炕沿,困難地站起來。看一眼臉色像石灰一樣的兒媳婦,她痛苦地呻吟著,走出了產房。
院子裡一片死亡。兒子雙膝跪地,長長的血脖子戳在地上,鮮血像彎彎曲曲的小溪在地上流淌,那顆保留著驚恐表情的頭顱端端正正地立在他的身體前邊。丈夫嘴啃著磚甬路,一隻胳膊壓在腹下,另一隻胳膊向前平伸著,後腦勺上裂開了一條又長又寬的大口子,一些白白紅紅的東西,濺在甬路上。馬洛亞牧師跪在地上,手指划著胸脯,吐出一串一串的洋人話語。兩匹高頭大馬馱著鞍子,正在嘶咬著圈花生的秫秸箔子,那頭母驢帶著它的騾駒,瑟縮在牆角。小騾子的腦袋,藏在母驢的胯下,禿禿的小尾巴,蛇一樣扭動著。兩個穿醬黃衣服的日本人,一個用手絹擦試著軍刀,一個揮刀劈斷秫秸箔子,上官家去年囤積、準備著今年夏天大發利市的一千斤花生,嘩嘩啦啦地淌了滿地。兩匹高頭大馬垂下頭,嘎嘎嘣嘣地咀嚼著花生,愉快地搖擺著它們華美的大尾巴。
上官呂氏突然感到天旋地轉,她想往前跑,去救護自己的兒子和丈夫,但她胖大的身體卻像牆壁一樣沉重地向後倒去。
孫大姑繞過上官呂氏的身體,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向上官家的大門。那個眼睛分得很開、眉毛粗短的日本兵扔掉擦刀的手絹,身體僵硬地跳到她的面前,舉起雪亮的馬刀,直指她的心窩。日本人嘴裡嘰哩咕嚕,一臉粗野的神情。她靜靜地看著這個日本兵,臉上甚至掛著一絲嘲弄的笑容。孫大姑退一步,日本兵逼一步。孫大姑後退兩步,日本兵進逼兩步。他的雪亮的刀尖始終抵在孫大姑的胸脯上。日本兵得寸進尺,孫大姑不耐煩地抬手把他的刀撥到一邊,然後一個優美得近乎荒唐的小飛腳,踢中了日本兵的手腕。馬刀落地。孫大姑縱身上前,扇了日本兵一個耳光。日本兵捂著臉哇哇地怪叫。另一個日本兵持刀撲上來,一道刀光,直取孫大姑的腦袋。孫大姑輕盈地一轉身,便捏住了日本兵的手脖子。她抖抖他的手,那柄刀也落在地上。她抬手又批了這位日本兵一個耳刮子,看起來她打得並不用力,但日本兵的半邊臉頓時腫脹起來。
孫大姑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門。日本兵端起馬槍摟了火。她身子往上挺了挺,然後栽倒在上官家的穿堂裡。
中午時分,成群的日本兵湧進上官家的院子。馬兵們從廂房裡找了一個笸籮,把花生端到衚衕裡,喂他們疲憊不堪的馬匹。兩個日本兵押走了馬洛亞牧師。一個白鼻樑上架著金邊眼鏡的日本軍醫跟隨著他的長官,走進上官魯氏的房間。軍醫皺著眉頭開啟藥包,戴上|乳膠手套,用寒光閃閃的刀子,切斷了嬰兒的臍帶。他倒提著男嬰,拍打著他的後心,一直打得他發出病貓般的沙啞哭聲,才把他放下。然後他又提起女嬰,呱唧呱唧地拍打著,一直把她打活。軍醫用碘酒塗抹了他們的臍帶,並用潔白的紗布把他們攔腰捆紮起來。最後,他給上官魯氏打了兩針止血藥。在日本軍醫救治產婦和嬰兒的過程中,一位日軍戰地記者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拍照。一個月後,這些照片做為中日親善的證明,刊登在日本國的報紙上。
…
第二卷
第十章
注射了止血針劑的母親終於甦醒過來。她第一眼便看到了我雙腿間那隻蠶蛹般的小雞芭,暗淡的眼睛裡突然放出了光彩。她把我抱了起來,雞啄米般地親吻著我。我嘶啞地哭著,咧著嘴尋找奶頭。她把奶頭塞到我嘴裡。我用力地吸吮著,沒有|乳汁,只有血腥。我放聲大哭。八姐在我的身旁啞啞地哭。母親把我和八姐放在一起,支撐著下了炕。她搖搖晃晃到了水缸邊,俯下身去,像騾馬一樣飲水。她麻木地看著滿院的屍首。母驢和它的騾兒在花生囤邊顫抖。姐姐們狼狽不堪地走進院子。她們跑到母親身邊,疲倦地哭了幾聲,便歪歪斜斜地�
倒下去。
我家的煙囪裡冒出了大難過後的第一縷炊煙。母親砸開祖母的箱子,摸出雞蛋、紅棗、冰糖,還有一棵存放多年的老山參。鍋裡的水沸騰了,雞蛋在鍋裡滾動。母親把姐姐們叫進來,讓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