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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兒和遠處炮彈爆炸的震耳聲響,走進了自家大門,為難產的兒媳上官魯氏接生。她們邁進大門那一刻,日本人的馬隊正在橋頭附近的空地上踐踏著游擊隊員的屍體。

院子裡站著她的丈夫上官福祿和她的兒子上官壽喜,還有滯留她家的獸醫樊三——他表�

功似的舉著一個裝著綠油油液體的玻璃瓶子——這三個人,她出門去請孫大姑時即在,新添的人是紅頭髮的馬洛亞牧師。他穿著一件寬大的黑布袍子,胸前掛著一個沉重的銅十字架,站在上官魯氏窗前,下巴翹起,面向太陽,用一口地地道道的高密東北鄉腔調。大聲地背誦著神聖的話語:

“……至高無上的我們的主耶穌基督。主啊主,請賜福保佑,在我這個您的忠實奴僕和我的朋友面臨痛苦和災難的時候,請您伸出神聖的手撫摸我們的頭頂,給我們力量、給我們勇氣,讓女人產下她的嬰兒,讓奶羊多產奶,讓母雞多產蛋,讓壞人的眼前一片黑暗,讓他們的子彈卡殼,讓他們的馬迷失方向,陷進沼澤,主啊,把所有的懲罰都施加到我的頭上吧,讓我代替天下的生靈受苦受難吧……”

院子裡的男人默默地肅立著,聽著他的祈禱。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深深地受了感動。

孫大姑冷笑一聲,走上前去,把馬洛亞搡到一邊去,牧師身體趔趄著,睜開眼睛,口吐一個“阿門”,手指在胸前上劃個十字,結束了他的長篇祝禱。

孫大姑滿頭銀髮梳得溜光,腦後的髮髻系得結實平整,髻上銀釵閃爍,髻邊斜插一根艾蒿尖兒。她上身穿著漿洗得闆闆整整的白布斜襟褂子,腋下的紐扣上拴著一塊白手絹,下穿黑布褲,腳脖子上扎著小帶,足穿青幫白底黑絨花繡鞋。她全身上下透著清爽,散發著皂角味兒。她顴骨高,鼻樑挺,嘴唇繃成一條線,深陷的美麗大眼窩裡,是兩隻精光四射的眼睛。她一身仙風道骨,與富態臃腫的上官呂氏形成鮮明對比。

上官呂氏從樊三手裡接過盛著綠油的瓶子,走到孫大姑身邊,輕聲說:“他大姑,這是樊三的催產油,要不要給她灌上?”

“我說上官家的,”孫大姑用美麗的冰冷目光掃了呂氏一眼,又橫掃了院中的男人們,不滿地說,“你是請我來接生呢,還是請樊三來接生?”

“他大姑,別生氣,俗話說‘病篤亂投醫,有奶便是娘’,”上官呂氏表現出難得的好脾性,低聲下氣地說,“當然是請您來,不是萬不得已,我怎麼敢搬動您這尊神?”

“你不說我偷了你的小母雞了?”孫大姑道:“要讓我接生,旁人就別插手!”

“聽您的,您說咋辦就咋辦。”上官呂氏說。

孫大姑從腰裡抽出一根紅布條,拴在窗欞上。然後,她氣昂昂地進了屋,臨進房門時,她回頭對上官呂氏說,“上官家的,你跟我進來。”

樊三跑到窗前,拿起那瓶被上官呂氏擱在窗臺上的綠油,塞進牛皮囊,也不跟上官父子打招呼,便飛快地朝大門跑去。

“阿門!”馬洛亞念一聲,又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然後,對著上官父子友好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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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傳出孫大姑凌厲的喊叫聲,接著又傳出上官魯氏嘶啞的哭嚎聲。

上官壽喜雙手堵著耳朵蹲在了地上。他的爹上官福祿揹著手在院子裡轉圈。他的腳步匆匆,腦袋低垂,好像在尋找失物。

馬洛亞牧師低聲唸叨著他剛才背誦過的禱詞,雙眼望著煙霧瀰漫的藍天。

那匹剛剛出生的小騾駒哆哆嗦嗦地從西廂房裡走出來,它的溼漉漉的皮毛光滑如綢緞。在上官魯氏一陣急似一陣的嚎叫聲裡,那匹虛弱的母驢也從廂房裡走出來。它耷拉著耳朵,夾著尾巴,艱難地走到安在石榴樹下的水缸前,膽怯地望著院子裡的人。沒有人理它。上官壽喜捂著耳朵哭泣。上官福祿匆忙轉圈。馬洛亞閉眼祝禱。黑驢將嘴巴伸到水缸裡,滋滋地吸水。吸足了水,它慢吞吞地走到那一大囤用秫秸箔子攔起來的花生前,尖著牙齒,啃咬著秫秸的表皮。

孫大姑把一隻手伸進上官魯氏的產道,拖出了嬰兒的另一條腿。產婦嚎叫著暈過去了。孫大姑把一撮黃|色粉末吹進上官魯氏的鼻孔。她雙手攥住嬰兒的兩條小腿,平靜地等待著。上官魯氏呻吟著醒過來。她連聲打著噴嚏,身體猛烈地抽搐。她的上身弓起來,又沉重地跌下去。趁著這機會,孫大姑把嬰兒拖出了產道。嬰兒又扁又長的頭顱脫離母體時,發出了響亮的爆炸聲,猶如炮彈出膛。鮮血濺滿了孫大姑的白布褂子。

倒提在孫大姑手裡的是一個全身青紫的女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