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那尤其是值得放棄的。就是說,對《務》中的角色,不必一定要弄清楚誰是誰,(更不要說《務》外的人物了。)事實上,除非檔案與病歷,又何必非弄清楚誰是誰不可呢?又怎麼能弄清楚誰是誰呢?然而檔案只記錄行為,病歷只記錄生理,二者均距心魂遙遠,那未必是文學要做的事。還是玻爾那句話的翻版:我無法告訴你我是誰,我只能告訴你,關於我,我能夠怎樣想。
如果有人說《務》不是小說,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對。如果有人說它既不是小說,也不是散文,也不是詩,也不是報告文學,我覺得也還是沒什麼不對。因為實在是不知道它是什麼,才勉強叫它作小說。大約還因為,玻爾先生的那句話還可以作另一種引申:我不關心小說是什麼,我只關心小說可以怎樣說。況且,倘其不是小說,也不是其他任何有名有姓的東西,它就不可以也出生一回試試嗎?——這是我對所謂“小說”的看法,並不特指《務》。這封信已經寫得有點像爭辯了,或者為著什麼實際的東西而爭辯了。那就再說一句:寫這部長篇時的心情更像是為了還一個心願,其初始點是極私人化的,雖然也並非純粹到不計功利,但能出版也已經足夠了。至於它能抓住多少讀者,那完全是它自己的事了。您的出版事業剛剛開始,不必太為它操心,不能賺錢的事先不要做,否則反倒什麼也幹不成。“務虛”與“務實”本當是兩種邏輯,各司其職,天經地義。
我近來身體稍差,醫生要我全面休息,所以就連這封信也是斷斷續續寫了好些天。立哲想請我去美國逛一趟,如果身體無大問題,可望六月成行。到時瑞虎將做我們的導遊兼司機,這真讓人想起來就高興。只盼美夢成真吧——這一回不要止於務虛才好。那時您若有空,可否也來一聚呢?
即頌
大安!
史鐵生
無答之問或無果之行(1)
現今,信徒們的火氣似乎越來越大,狂傲風骨彷彿神聖的旗幟,誰若對其所思所行稍有疑慮或怠慢,輕則招致詛咒,重則引來追殺。這不免讓人想起“紅衛兵”時代的荒唐,大家頌揚和憧憬的是同一種幸福未來,卻在實行的路途上相互憎恨乃至廝殺得英雄輩出,理想倒乘機飄離得更加遙遠。很像兩個孩子為一塊蛋糕打架,從桌上打到桌下,打到屋外再打到街上,一隻狗悄悄來過之後,理想的味道全變。
很多嚴厲的教派,讓我不敢靠近。
聞佛門“大肚能容”可“容天下難容之事”,倍覺親近,喜愛並敬仰,困頓之時也曾得其教益。但時下,弄不清是怎麼一來,佛門竟被信佛的潮流衝卷得與特異功能等同。說:佛就是最高檔次的特異功能者,所以洞察了生命的奧秘。說:終極關懷即是對這奧秘的探索,唯此才是生命的根本意義,生命也才值得讚美。說:若不能平息心識的波瀾,人就不可得此功能也就無從接近佛性。言下之意生命也就失去價值,不值得讚美。更說:便是動著行善的念頭,也還是掀動了心浪,唯善惡不思才能風息浪止,那才可謂佛行。如是之聞,令我迷惑不已。
從聽說特異功能的那一天起,我便相信其中必孕藏了非凡的智識,是潛在的科學新大陸。當然不是因為我已明瞭其中奧秘,而是我相信,已有的科學知識與浩瀚的宇宙奧秘相比,必僅滄海一粟,所以人類認識的每一步新路必定難符常規;倘不符常規即判定其假,真就是“可笑之人”也要失笑的可笑之事了。及至我終於目睹了特異功能的神奇,便更信其真,再聽說它有多麼不可思議的能力,也不會背轉身去露一臉自以為是的嘲笑。嘲笑曾經太多,勝利的嘲笑一向就少。
但是——我要在“但是”後面小做文章了。(其實大小文章都是做於“但是”之後,即有所懷疑之時。)但是!我從始至今也不相信特異功能可以是宗教。宗教二字的色彩不論多麼紛繁,終極關懷都是其最根本的意蘊。就是說,我不相信生命的意義就是憑藉特異功能去探索生命的奧秘。那樣的話它與科學又有什麼不同?對於生命的奧秘,你是以特異功能去探索,還是以主流科學去探索,那都一樣,都還不是宗教不是終極關懷,不同的只是這探索的先進與落後、精深與淺薄以及功效的高低而已。而且這探索的前途,依“可笑之人”揣想,不外兩種:或永無止境,或終於窮盡。“永無止境”比較好理解,那即是說:人類的種種探索,每時每刻都在限止上,每時每刻又都在無窮中;正因如此,才想到對終極的詢問,才生出對終極的關懷,才要問生命的意義到底何在。而“終於窮盡”呢,總讓人想不通窮盡之後又是什麼?即便生命的奧秘終於瞭如指掌,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