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也許生動一些,但是出的代價太大,究竟是不甚合算的事。
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只要是有根據的對話,我是充分利用的,但是我擔保沒有一句憑空想象的話。這裡另外也有一些困難。從前人記對話,往往不用活的言語,而用死的文字。例如谷應泰記嚴世蕃下獄以後,徐階和刑部尚書黃光升等計議的一節:
階固已豫知,姑問稿安在,吏出懷中以進,閱畢日:“法家斷案良佳。”延入內庭,屏左右語日:“諸君子謂嚴公子當死乎,生乎?”日:“死不足贖。”“然則,此案將殺之乎,生之乎?”日:“用楊、沈正欲抵死。”徐階日:“別自有說。楊、沈事誠犯天下公惡,然楊以計中上所諱,取特旨,沈暗入招中,取泛旨。上英明,豈肯自引為過?一入覽,疑法司借嚴氏歸過於上,必震怒,在事者皆不免,嚴公子騎款段出都門矣。”(《明史紀事本末》卷五十四)
這不會使人相信徐階和黃光升等是這樣說法的。明白一點說,從前人把白話翻成文言,現在我們必須把文言仍舊翻回白話。這一類翻譯的方法,在經史方面有相當的根據。堯典:“帝曰:‘疇諮若時登庸?’驩兜曰:‘胤子朱,啟明。’帝曰:‘籲,囂訟,可乎?’帝曰:‘疇諮若予採?’驩兜曰:‘都,共工方鳩儯Чぁ!�墼唬骸�醯�慚雜刮ィ�蠊�鹹臁!�閉饈且歡烏登��賴奈惱隆L�飯�宓郾炯捅閫耆�墓�耍�頤強吹健耙⒃唬骸��傷炒聳攏俊�O兜曰:‘嗣子丹朱開明。’堯曰:‘籲,頑兇,不用。’堯又曰:‘誰可者?’驩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堯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太史公做過一番翻譯工夫,文字便非常地通暢。假如太史公生在今日,那麼看到我們把谷應泰底文言,翻回白話,一定不會感到詫異。
在把文言翻回白話的時候,我們應當注意這是翻回明代人常用的語言,而不是翻成現代人常用的語言。我們對於明代人底說話,未必有很清楚的概念,但是不妨認為明代人不會用現代特有的語彙,不會用現代變質的文法,不會用現代稗販的幽默。在這幾方面加以注意,也許可以得到明代人說話底大概。稍為困難的是明代帝后底說話。封建帝后早已隨著時代而消失了,我們沒有機會和他們接觸。他們是和普通人一樣地說話嗎?還是同劇本所寫的一樣,平時也是稱“孤”道“寡”嗎?從我所見到的,大致他們還是和普通人一樣。神宗生母孝定太后說過:“說與皇帝知道,爾婚禮將成,我當還本宮,凡爾動靜食息,俱不得如前時聞見訓教,為此憂思。”(《張文忠公全集》奏疏六《乞遵守慈諭疏》)神宗自己也說過:“我一時昏迷,以致有錯,爾等就該力諫乃可。爾等圖我一時歡喜不言,我今奉聖母聖諭教誨我,我今改過,奸邪已去。”(奏疏九《處治邪佞內臣疏》)這都是極普通的說話,我們可以從此看到帝后說話底大概,在敘述對話的時候,也有一個根據。
最可喜的是居正奏疏中間留下許多對話的記載,如《謝召見疏》、(奏疏二)《召辭紀事》、(奏疏七)《召見紀事》、(奏疏八)《召見平臺紀事》,(奏疏九)《送起居館講(大寶箴)記事》,《送起居館論邊情記事》。(奏疏十一)在記載底當中,居正偶然也有把對話寫成文言的時候,但是最大多數都能儲存當日的語氣,即如《謝召見疏》記隆慶六年六月間居正奉召入朝以後,神宗說:“先生為父皇陵寢,辛苦受熱,”又說;“凡事要先生盡心輔佐。”其後居正奏請遵守祖宗舊制,講學親賢,愛民節用,神宗答稱:“先生說的是。”居正再請神宗慎起居,節飲食,神宗說:“知道了。與先生酒飯吃。”在這許多地方,我們看到當日的語調,正是最有價值的記載。
同時我們還得知道即是居正所記的說話,有時雖寫成文言,其實文言和語體本來沒有絕對的界限,而在說話之中,為求語言的簡練,常時有由語體轉成文言的傾向。授課的時候,教師有時採取近乎文言的語句,以便學生筆記,正是平常習見的事,何況奏對之時,更覺“天顏”咫尺,不許冗長煩瑣呢?
這本書的大體計劃,是在一九四一年決定的。次年春間,寫成“八代傳記文學述論”。今年春間,重行寫定“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是為師友琅邪館撰述第四種、第五種。在這幾年之中,一切剩餘的時間,都消耗在這本書上,實際著筆是從今年一月三日開始,八月六日終了,是為師友琅邪館撰述第六種。
也許有人看到大傳的名稱,感覺一點詫異。傳記文學裡用這兩個字,委實是一個創舉。“大傳”本來是經學中的一個名稱;尚書有《尚書大傳》,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