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敢以己意追補,仍其舊日授書記語耳。”(書牘凡例敬題)嗣修認為書牘標題,出於居正口授。其實這是一句遁辭。書牘十三有《答宣大巡撫鄭範溪書》,其時鄭洛為宣大總督而非巡撫;有《答薊遼總督張崌崍書》,其時張佳胤為宣府巡撫而非薊遼總督,及居正歿後,佳胤始有薊遼總督之命。諸如此類,可舉者尚多。一切看出書牘前十三卷縱使大體儲存編年的形態,但是標題方面,還是非常凌亂;有一部分出於居正口授,還有一部分則出於事後的追題,至其或出於書記之手,或出於嗣修、懋修之手,則不可考。
即就編年的奏疏及書牘而論,所謂“編年”,其實只給一個先後的順序,並沒有註明某疏、某書作於某年某月,也沒有指實某卷是某年某月之作,編年底作用,實際還不能充分,一切待從史實方面推比證驗,始能得到一個大概的情形。不過比詩集、文集要每卷、每篇單獨推求的,已經便利了許多。
要為居正作傳,眼前所有的材料,只有這一點點。倘使看到《明實錄》,對於居正入閣十六年中的政績,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認識;倘使看到同時諸人底文集,對於居正一生的史實,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參證。但是沒有辦法,一切的空論,掩飾不了材料底空虛。我感到徬徨了,幾番想把這個主題擱下,但是還有一些眷戀,終於竟把這本傳記寫成。這是為的什麼?我認定傳記文學底寫成,不完全是材料底問題,同時還有寫法底問題。蒙尼辨耐底《狄士萊裡傳》寫成六大厚冊,一百五十萬言,在材料方面,可稱毫髮無憾,但是莫洛亞底《狄士萊裡傳》繼此出版,不妨為一本有名的著作。華盛頓早年底日記,直到最近方始發現,關於他早年的戀人,還無從確定名姓,但是華盛頓底傳記,已經出到五百種以上,並沒有因為材料底不完備而停止。“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大家知道有一個“至善”,也知道這個“至善”是無法完成的,但是人類並沒有因此而停止對於“至善”的努力。也許我們對於居正的估計,未免朦朧一點,其實從他對於國家的關係講,人物不能不算偉大,只要傳記文學底風氣一開,以後再有十種乃至百種張居正傳,並不是不能想象的事。那麼這一本材料不甚完密的著作,替大家做一個前驅.未嘗不是盡了一份必要的責任。
其次關於文字的方面。我寫《讀詩四論》和其他幾本書的時候,用的文言,因為這許多書中,充滿文言的引證,為求本文和引證的配合起見,當然以用文言為妥適。但是在寫的時候,常時感覺到一種新的意境,必需運用新的筆調,才沒有辭不達意的遺憾。後來寫《八代傳記文學述論》,用的語體,便是這個理由。用語體寫的時候,也有兩種困難。第一,本文和引證顯然用兩種文體,讀者最易感覺文字底不諧和,這是無可避免的困難。其次,語體底語彙比較貧乏,因此在敘述的時候,常時有借用文言語彙或另行創造的必要。這個困難也是同樣無可避免,不過最近數年以來,這樣的寫法,已經成為風氣,文字語言都在不斷地蛻變,大家在這個風氣之中,也就覺得無可非議。“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也許二十年以後,又有一種變化,一切留給將來的人批評罷。
這樣便引到對話的問題。對話是傳記文學底精神,有了對話,讀者便會感覺書中的人物一一如在目前。一篇《項羽本紀》是一個很好的例證。秦始皇帝遊會稽,渡浙江,項羽和項梁往觀,項羽說:“彼可取而代也。”項梁掩其口曰:“無妄言,族矣!”這是兩個人底對話。項羽要殺宋義,他說:“將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歲饑民貧,士卒食芋菽,軍無見糧,乃飲酒高會,不引兵渡河,因趙食,與趙併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強,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趙舉而秦強,何敝之承!且國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掃境內而專屬於將軍,國家安危,在此一舉,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這是項羽誓眾的宣言。其後鴻門之宴,項羽、范增、項莊、沛公、張良、樊噲,都有說話,文字非常生動,尤其是樊噲入見的一段,項羽按劍說:“客何為者?”這是問樊噲的,偏偏樊噲不答,張良說道:“沛公之驂乘樊噲者也。”項王才說“壯士,賜之卮酒”,這又是吩咐侍從了。一切都寫得錯綜變化,使人感覺異常地活躍。
這個寫法,在小說家手裡,成為最好的工具。現代傳記文學家也常時採用這個寫法。但是傳記文學是文學,同時也是史。因為傳記文學是史,所以在記載方面,應當追求真相,和小說家那一番憑空結構的作風,絕不相同。這一點沒有看清,便會把傳記文學引入一個令人不能置信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