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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一個小時不愉快的談話對我來說比對惱火的教授意義更大;他只是感到失望,生了一場氣,而對我說來,這個小時意味著是最後一次失敗,最後一次逃跑,意味著向講道德的世界、向有學識的世界、向市民世界告別,荒原糧完全勝利了。這是作為逃兵和失敗者的告別,在我自己面前宣告破產,這是一次沒有安慰、沒有優越感、沒有幽默的告別。我向我原先的世界,向家鄉、市民性、風俗習慣和博學告別的方式無異於患胃潰瘍的人向烤豬肉告別。我在街燈下狂奔,既生氣又悲哀萬分。這一天從早到晚,從基地到教授家的不愉快談話,整整一天多麼索然無味,多麼令人羞愧,多麼兇險啊!這都為了什麼?什麼原因?再過這種日子,再受這種罪,難道還有意義嗎?沒有意義了!那麼今天晚上我就結束這場喜劇吧。回家吧,哈里,快回去割斷喉管!這一天你等得夠久了。

我為痛苦所驅使,在街上來回亂走。我在好人家裡褻瀆他們客廳裡的裝飾品,這太不應該了,太不體面太不禮貌了。可當時我沒有別的辦法,這種溫文爾雅、虛偽說謊的生活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而另一方面,看來我也不再能忍受孤獨的生活,我自己的社會也已變得無比可恨,令人作嘔,我在我自己的真空地獄裡透不過氣來,手腳亂伸亂抓地掙扎。你看,哪裡還有什麼出路?沒有出路了。噢,父親,母親,噢,我那遙遠而聖潔的青春之火,噢,我生活中的萬千歡樂、工作和目標!這一切的一切都蕩然無存了,連悔恨也都無影無蹤,留給我的只有厭惡和痛苦。我彷彿覺得。好賴必須活著這一點從來沒有像這個小時那樣使我痛苦。

我在郊區一家僻靜的小酒店裡休息片刻,喝了點水和法國白蘭地,然後又像被魔鬼追逐似地在城裡胡跑亂撞,穿過又陡又彎的老城區的大街小巷,穿過火車站前的廣場。我閃過一個念頭:離開此地!我走進火車站,凝神看了看牆上的行車時刻表,喝了點酒,試圖好好想一想。我看那魔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我害怕這個魔影。這魔影就是要我回家,要我回到我的斗室中去,要我萬分失望而又只能一聲不吭地等待!即使我再逛幾個小時,我也逃脫不了這個魔影。我逃避不了回家,我不得不回去,走近旁門,走到放著書籍的桌旁,走到上面掛著我愛人的照片的沙發旁,我逃避不了拿出刮臉刀,割斷我喉管的那一瞬間。這樣一幅圖景越來越清晰地展現在我的眼前,我的心花怒放已怦怦直跳,我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那最可怕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是和我面對死亡,恐懼萬分。雖然我看不見別的出路,雖然厭惡、庸苦和絕望在我周圍堆積如山,雖然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吸引我。給我歡樂和希望,可是一想到死,想到臨死的最後一剎那,想到用涼颼颼的刀片切開自己的肉體,我心中便升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之感。

我看不見有逃脫這可怕的結局的出路。今天,在絕望與膽怯之間的鬥爭中,如果膽怯戰勝了絕望,那麼明滅絕望會重新站在我的面前,而且天天如此,並已由於自我蔑視,絕望會更大。我會一次又一次地拿起刮臉刀,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放下,直到最後終於下了手。與其這樣,還不如今天就幹!好像對一個膽怯的孩子那樣,我理智地對自己這樣說,可是孩子不聽,他跑開了,他要活下去。我抽搐了一下,無形的力量又拉著我在城裡亂跑,在我住宅周圍繞大圈子,我始終想著回家,又始終延宕著。我不時留戀不捨地呆在某個小酒店裡,喝一兩杯酒,然後又繼續逛蕩,圍著日的地、圍著刮臉刀、圍著死神繞大圈子。我精疲力竭,偶爾在長凳上、在井沿或門旁屋角的擋車石上坐上片刻,聽見我的心臟在激烈跳動,擦去額上的汗,心中充滿死亡的恐懼,又懷著求生的熱望繼續跑起來。

我就這樣一直逛到深夜,來到郊區一個偏僻的、我不太熟悉的地方,進了一家酒館,從酒館的窗戶裡傳出節奏明快強烈的舞曲。我往裡走的時候,看見門上掛著一塊舊牌子:黑老鷹。今天,這裡是通宵娛樂,吵吵嚷嚷的擠滿了人,煙霧繚繞,酒氣熏天,後面的店堂裡在跳舞,舞曲激烈刺耳。我留在前廳,這裡都是些普通的顧客,有的還穿得很破舊,而後面舞廳裡看得見有一些穿著講究、打扮標緻的人。我被擠到櫃檯旁的一張桌子上。一位臉色蒼白。漂亮的姑娘坐在靠牆的長凳上,她身穿薄薄的袒胸舞衣,頭髮上插一朵枯萎的花。她見我走近,便專注友好地打量起我,一邊微笑著往旁邊挪了挪,給我讓出一個位子。

“我可以坐嗎?”我問了一聲,在她身旁坐下。

“當然可以,”她說。“你是誰?”

“謝謝,”我說。“我不可能回家,我不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