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告訴他,在東方人看起來,洋人也都長得難以分辨。
“並沒有怎麼想家,而是想起了我在紐約時的女朋友,她也是上海人。”魯說。
“這裡?這個上海?”越南女孩點點地下,她說了一口清晰的美國英語,是從小跟留在西貢的美國人學的,那個美國人為聯合國工作,很多人卻說他實際上是間諜。
“是的。但是我們分開了。她現在住著我當時租下的公寓裡。也許我回紐約時,沒有落腳的地方,還得再住回去。”魯說。他沒意識到,那越南女孩柔和的臉開始陰沉下來了,她沒想到他會回到另一個東方女孩的公寓裡去,那她怎麼辦呢?她想,她難道只是他旅行中的伴侶嗎?但她什麼也沒說。
“她也有一頭黑色的長髮。”魯看著夕陽裡那些曬成棕色的健康的學生們,說。
這時,爺爺來到大堂門口。他的淡藍色的的確良襯衣和淡灰色的的確良長褲,在店堂裡寒酸得很扎眼。他一眼看到從挑頂的縫隙裡射出來的彩色燈光,便楞住了,好象被嚇了一跳。他年輕的時候,在父親離開上海談重要生意的時候,兄弟姐妹們有時會帶同學回家開舞會,那時他們將頂棚的德國彩燈都開啟。他還記得姐姐的一箇中西女塾的同學,模仿美國黑人唱爵士,聲音妖嬈。他能認得那彩燈的顏色,那是太平洋戰爭前大紅大綠誇張的風格。
大堂裡那個高挑的女服務生及時迎上去。將他堵在門口。她穿著月白綢子的中式小褂,黑色綢子長褲,將頭髮盤了一個法國髻,插了一排用細鉛絲纏過的茉莉花,是公館裡本分傭人的打扮,只是神情有些粗魯的勢利。她以為又遇到了沒眼色的客人。
王家花園剛剛開張的時候,常常有這樣的客人闖進來。他們坐下了,也把餐巾抖開了,等到看選單,才驚叫起來:“這麼貴?!”常常,他們的臉也隨著漲紅了。服務生心裡明白,那種紅,一半是著急,一半是生氣。她就不出聲地在一邊站著,等著。心裡驕傲地反問:“你難道以為此地是飲食店嗎?”要是他們夠膽量站起來走人,倒也爽快。但這種客人,常常又是最抹不開臉的那種人。他們要是硬撐著在這裡吃飯,鐵定就是最難服侍的客人。他們一定不喝法國波爾多的進口紅酒,也不喝日本進口的啤酒,只點些最便宜的菜。但一會嫌菜少了,湯又嫌涼了,其實,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就是嫌太貴了。
第十一章 你的襪子都抽絲了(22)
王家花園的餐桌,就象放大鏡一樣,將客人的背景放大得纖毫畢現。而這裡的服務生,就象站在放大鏡後面那樣,掂量著客人的份量,然後決定自己的態度。在明亮的燈光映照下,女人的首飾和修得閃閃發光的指甲,男人乾淨的面板和真正燙過的白襯衣,都被照亮了,富有的臉,帶著挑剔和精明的樣子,還有一點點的驕橫與得意,也被漿燙過的雪白桌布和鍍銀的餐具襯托出來。服務生們都喜歡看到那樣的客人。而這些迫不得已坐下的客人,總是吊著苦瓜臉,即使有高談闊論的,也能看出他們磨毛了的的確良襯衣領子,發黃的指甲,在雪白桌布前的拘謹不安。要是冬天,他們已經在暖氣裡熱得紅頭漲臉,卻死死捂在厚毛衣裡,不肯脫掉,一定是裡面穿的衣服不能見人。服務生們是從心裡鄙夷他們的,服侍這樣的客人,連自己都不那麼體面了。但是,他們是不會表達出來的,他們會表現得更加彬彬有禮,滿臉假笑,著意襯托客人們的寒酸。逼客人不得不草草用了餐,趕緊落荒而逃。慢慢的,王家花園的高門檻在周圍傳開了。王家花園服務生被薰陶出來的乖巧與勢利,在有錢客人和外國客人裡面也是有口皆碑。他們的態度使這些受到禮遇的客人,在心裡滋生出微妙的滿足,猶如爽利的奉承。
漸漸,不識趣的客人少了。她在大堂服務,也很久沒看到過這樣的客人了。
“先生預定過嗎?”她問。
“是的。”甄展回答說。
“我們這裡的規矩,要請領位小姐將你領進來的。”她引著他往外走,“你說預定過,請問是用誰的名頭呢?”
甄展卻並不隨她往外走,臉色也強硬起來。從前他家的用人的確也穿月白色的衣服,他對她們都客氣,有時,他還願意教年輕的用人寫字,給他們些錢接濟家裡。這樣讓他心裡舒服,領受到下人的感激,覺得自己是個好少爺,不浮華,有悲憫之心,象俄國的知識分子。他在這個宅子裡,還沒看到過如此刁滑的神情。他冷冷地看著她,看她眉眼之間那年輕的愚蠢的勢利,挑剔她上海話裡明顯的安徽口音。“好沒有眼色。”他心裡說。
這時,已經坐在桌前的年輕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