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都是我一點一滴從民間收買來的,都是中國人覺得無用,但是也捨不得扔掉的舊貨。”老太太說,“我從他們手裡買來時,大多數人為能將這樣的舊貨變成錢而欣喜不已。”她說著將在餐館裡陳列的傢俱一一指出,“慢慢的,在上海的外國人有了這樣的需求,一些心裡親近西方的上海人也開始學習到這種方式,這個餐館就是很好的例子。這些由中國工匠根據歐洲的圖紙,在上海製造的西洋傢俱,都是上海人為滿足這種需求,自己建立了舊傢俱市場,並僱傭工匠修復的。原先,它們都已經殘破,並且骯髒不堪。現在,因為中國經濟不得不漸漸加入全球化,上海的歷史被翻了出來,上海人也開始靠這些東西恢復自己的記憶,瞭解自己城市過去的寶貴之處。這家餐館在修復前,老闆到我家來過好幾次,我一直是她餐館的客人。”
“她不為被殖民的歷史而憤怒嗎?”一個美國學生問,“這些鏡框,這些陳設,”她轉身向四周指了指,“似乎是沾沾自喜的。”
老太太聳了聳肩:“也許最初的時候,會覺得傷自尊心的。但不可辯駁的是,那時是他們的黃金時代,中國未被租用的城市都遠遠沒有脫離中世紀的水平。的確是與西方的聯絡,將上海成功地帶入世界。”
第十一章 你的襪子都抽絲了(21)
“上海人本身也這麼認為的嗎?”那個面容嚴肅的學生追問道。
“大家看這個王家花園,它是上海最昂貴的餐館之一。但到這裡來吃飯,仍舊需要預定,這說明了它受歡迎的程度。它的陳設,努力再現當年一個買辦家的情形,也是上海當年的面貌,他們將它當成一種懷舊的象徵。餐館的主人與王家沒有任何關係,但是他這樣做了。這也許可以解釋一些你的疑問。”老太太說。
“你與他們交談過嗎?”學生又問。
“很少,她只能說最簡單的英文,而我也只能說最簡單的中文。”老太太誠實地說。
美國學生被老太太引領著,去看另一個鏡框,那裡面是一張在愛麗絲島上的移民博物館裡展出過的唐人街照片。那裡面就有透過法利洋行送去美國的中國勞工。然後,他們轉去另一個鏡框,那裡面是一個洋行辦公室的內景,中國人和外國人正坐在寫字桌前忙碌。還有一個鏡框裡,是某一處貨棧,一個洋人和一個光頭的中國人,正在清點成箱的鴉片,旁邊,是幾個赤膊的苦力,正在搬運那些新到貨的鴉片。最後,美國學生停在一張照片前,那是一個龐大的家族在一棟有兩個尖頂的大房子前的合影。遠遠的,可以看到花園裡的玫瑰園,玫瑰樹的枝條,被花朵壓彎了,還有在陽光下泛出白色的草地。
老太太指點著照片說:“這就是這棟房子。大家可以看到,那個遠處的露臺,就是我們將要吃晚飯的地方,在照片裡,還有兩級臺階,但現在,這兩級臺階已經看不見了。上海的土地鬆軟,房子很容易下沉。那兩級臺階已經沉到土地裡去了。”
斑駁的老照片,如今被細心地鑲在巴洛克式的描金鏡框裡,鏡框是那樣大,豪華得那樣誇張,而黑白的舊照片是那樣小,那樣模糊,好象一個從鑰匙孔裡窺視到的世界。
從院子裡,隨風飄來燒烤的香味,那是美式的燒烤,裡面有新奧爾良地區出產的燒烤鹽含有桂皮的特殊氣味。美國孩子們立刻被那來自家鄉的氣味吸引,不由自主向花園移動,對遙遠過去遠東殖民地的擔憂和好奇,被新奧爾良鹽在油汪汪的肉塊上的氣味衝散。
他們使得寂靜的花園裡充滿了歡聲笑語,以至於整個餐館都跟著活潑起來。
“他們讓我感到好象回到了紐約。”魯坐在靠窗的兩人座上,看著窗外的學生們說。是的,他是魯,範妮的前男友。他並沒有欺騙範妮和他的父親,他的確是去環球旅行了。此刻,他從越南到了中國,將要從上海飛去西藏,然後,從西藏去尼泊爾,然後,印度,緩慢地回國。他的臉因為長期旅行而變得黝黑消瘦,但比從前讀書的時候健壯多了。
“你懷鄉了吧?”回應他的,是他在西貢遇到的越南女孩,她本來是他僱傭的導遊,後來他們自然而然地成了情人,她就隨他一起來到中國。她披著一頭黑色的柔順長髮,面板柔軟得常常讓魯想起範妮。他想,也許亞洲女孩個個都有柔韌的好面板。
在外面旅行了幾年,千山萬水,魯已經記不真範妮的臉了。剛剛在家庭樹的照片上看到簡妮的照片,他突然想起範妮的臉,這家老宅的主人與範妮是一個姓,魯心裡動了一下,但是他想,世界上沒這麼巧的事。在他看來,東方的女孩長得都相象,就象他的越南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