員看到了甄展,他們紛紛過來招呼他。進出口公司的年輕職員大多是這幾年外文系畢業的學生,他們格外喜歡甄展這樣的老先生,雖然甄展從不提自己的身世,但他們還是喜歡他靜默中不凡的趣味,他純正的口音以及他神秘的低調。在喧譁的致富聲中,他看上去十分清爽。
侍應生這才偏過身去,讓到一邊。但甄展卻並不動身,他遠遠地站在侍應生的對面,等待她退到一邊,將路完全讓出來。直到她不得不退後兩步,他才微微朝她點了點頭,向他的桌子走去。遠遠的,那燙得平平整整的雪白桌布上插滿蠟燭的大蛋糕,讓他想起小時候家裡人慶生時,飯桌上每人都在胸前別一張剪成花狀的花紙,表示祝賀。小時候在這棟大房子裡,他度過了無憂無慮的,清高沉靜的青少年時代。
甄展被讓到主座上,與另一個老太太坐在一起,她是外貿學院退休的教授,燕京大學的畢業生。他們倆被請到公司幫忙。他們看到餐桌中央的大蛋糕,滿滿的蠟燭雖然難看,卻是真心實意,他們倆同聲客氣:“不敢當,不敢當,我們已經老朽了。”老太太雪白的捲髮襯著藍襯衣,讓他想起自己的妻子範妮。
年輕的職員們很喜歡他們兩個老人,在等菜的時候,紛紛要求陪他們去參觀房子和牆上的照片。他們斷定,老人自己是不會來這種昂貴的時髦地方消費的。甄展和老太太被那些年輕的職員們陪著,去看照片和彩色玻璃窗。
“我去美國唸書的時候,就乘這種郵輪。”老太太指著照片說。
甄展看到了自己家傳統的額頭和嘴,從祖先,一直到簡妮。在大哥和簡妮照片的細縫裡,他看到了老範妮和小范妮,愛麗絲,哈尼他們三兄弟,還有自己的一生。那麼小的一條細縫,象《堂吉可德》的插圖那樣,浮沉著這麼多無所歸依的人形。然後,他看到那個永遠被留在照片上的鴉片倉庫和穿月白長衫的中國人的臉,看到了唐人街溼漉漉的街口邊,站著的中國男人。
“因為太平洋戰爭,我們的船要停好幾個地方。“老太太繼續說。
甄展看到樓上浴室的門,那是他們兄弟用的浴室,姐妹們的房間和浴室在樓上。那個銅把手看著眼熟,但原來的門是棕色的,現在卻換成了白色,他倒不敢認。那個銅把手來自美國的新英格蘭,在美國留學時,維爾芬街公寓的浴室把手也是這樣的。經過那裡的時候,他不由地伸手去握了一下,熟悉的感覺象閃電一樣照亮他的心,果然那是原來的把手。陪著他的女職員卻輕輕制止他:“王先生要用洗手間的話,要到樓下去。”她示意他,他才發現,門上釘了個小銅牌,上面畫了一隻高跟鞋,甄展迷惑地看著它,然後恍然大悟,現在,這裡是給女賓用的洗手間。他慌忙說:“真是荒唐,我沒看到這張牌子。”
“王先生,你去留學的時候也應該坐這種郵船的吧。”那個年輕女孩問甄展,她對他一直很溫柔,很照顧,她是個聰明孩子,也學得很快。甄展覺得她對自己那樣的體貼,好象想要安慰和補償他那樣。
“是的。”他簡單地說。這班小青年很喜歡知道他的過去,他們沒有惡意,他知道,但他不想說。他們陪著他和老太太看照片,看房子,看那下沉的露臺,與照片上的露臺對照,誰也沒想到,他就是照片裡站在露臺上滿身戲裝的王家少爺,這裡曾是他的家,他就是在甄盛和簡妮中間的那條空白裡的真實。他看了身邊的女孩一眼,比起他妻子範妮的臉來,她臉上有種村姑式的單純和對繁華熱烈的嚮往,類似嘉麗妹妹的那種。範妮的神情一直很象女明星瑪琳。戴德麗,走到哪裡,都有人忍不住多看她一眼。甄展想,範妮的消失,也象戴德麗演的《珍妮的肖像》裡的珍妮。她比盧夫人真是漂亮多了,好比鑽石與赤足的金子。
第十一章 你的襪子都抽絲了(23)
他看到他的臥室現在變成了一間包房,它的名字叫“洋涇浜”。他忍不住想笑,真是幽默啊。
這餐飯吃得很平靜,年輕人胃口很好,整整一沙鍋水筍紅燒肉都吃光了,整整一隻什錦暖鍋也吃光了,每個人的骨盆裡都堆著小山一樣高的花蛤殼,它們張開著,真有幾分象元寶。
該到吹蠟燭吃蛋糕了,店堂裡的音樂突然換成了《祝你生日快樂》,滿桌的年輕人都合著音樂對甄展和老太太唱歌。侍應生來點燃了蠟燭,滿滿一蛋糕的燭光跳躍閃爍,真是壯觀。甄展和老太太欠起身來,他們成了店堂裡的中心人物,女老闆特意帶著侍應生來祝賀,她送給甄展和老太太一人一張八折的貴賓卡,希望他們今後常來吃飯。
“別忘了許個願呀。”年輕人們七嘴八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