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開門見山,也不給自己留退路。她有點高興爸爸的開頭了這麼自私。這讓事情變得好辦多了。
“我們對你的希望,不是要你為王家光宗耀祖,也不指望你將我們全弄到美國去,當美國人。我們對你的希望,是希望你有自己的新生活。是你能當一個美國人。哪一天,你不需要這個家,不需要我們,我們真的只有高興,沒有怨言。我們只要知道,你再也不會被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永世不得翻身,就可以了。”
簡妮看著爸爸,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竟是真的。
“我要當面告訴你,就是怕你會有精神負擔,以為自己良心過不去。不要這樣想,你要知道,你做的,也就是我們希望你做的。”
“‘我們’,還有誰?”簡妮問。
“我們全家人。”爸爸說,用手指向走廊那裡的房門畫了個圈,“我們不是你想象的那麼小家子氣。我們都是真正識大體的。”
“那麼媽媽呢?”話已到嘴邊,可簡妮終於沒有問出來。要是媽媽真的和爸爸一致,她應該和爸爸一起對簡妮說。可是,要是媽媽與爸爸的想法不一致,簡妮一定要問個明白,又能怎樣?又能做什麼呢?簡妮看了爸爸一眼,輕輕點了點頭,什麼也沒問。只是說了一聲:“謝謝。”
她看到爸爸的臉上亂雲飛渡,就象從前在格林威治村,她帶範妮去看病前,到爸爸房門前去告別時,他臉上的樣子。簡妮這時強烈地感受到,爸爸心裡的另一種更為真實的渴望。它在他的心裡湧動,簡直就要噴薄而出。但簡妮決心忽略它。她鎮定地看著爸爸說:“你是知道的,我想要做的,一定能做到。”
簡妮看到爸爸的臉色一暗,但他也馬上鎮定下來。他的下巴微微向外突出,臉上出現了擔當的勇敢。這樣子讓簡妮想起了大學軍訓時打槍的靶子。在那上面,清楚地指明瞭將要被打擊的位置,準備好了要被打得百孔千瘡。簡妮不知道,在範妮回上海的時候,也曾在爺爺的臉上看到過同樣的神情。在範妮的心裡,當時也有過同樣關於靶子的聯想。她們姐妹在心裡的驚痛和厭煩,都是一樣的。
第十章 買辦王(17)
簡妮迅速地離開了家。
她又來到防空洞酒吧。星期天晚上,是酒吧最寥落的時候。和勞拉一起喝過酒的桌子空著,和公寓裡那些女孩一起吃飯的桌子也空著,簡妮坐到吧檯上的高凳上。那裡很陌生,高高地吊著,她心裡有種迷路似的感覺。但她喜歡那裡明亮的燈光,能看到酒保在杯盞間忙碌,蒸汽機赫赫地響,有點暖意。要了一杯葡萄酒,將酒在嘴裡涮過,滿嘴都是干邑清冽的酸
澀,好象黏膜都縮起來了。簡妮感到自己象是一個假裝飛鳥的小孩,自己以為可以往天上飛,所以從高臺上縱情躍下,但實際上,卻重重落到事先已經鋪好了的一厚疊棉被上,軟軟地陷在棉被溫暖的浮塵氣味中。
這時,簡妮感到有一隻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一隻毛茸茸的大手,帶著男用的香水氣味。是老闆香水的氣味,和武教授的那一款相同。
她順著那隻手向旁邊看去,是一個白人,他也看著她。他的眼睛在吧檯的燭光裡藍得象兩滴水,簡妮想起了挪頓公司窗下的哈德遜河。
簡妮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他說了句什麼,但是簡妮聽不懂他的話。於是,他又慢慢地重複了一遍,原來他說的是漢語,說“小姐漂亮。”
“小姐漂亮。”他說。
簡妮這才反應過來,這個白人將自己看成是上海酒吧裡專門吊外國人的上海小姐了。
“馬上拿開你的手。”簡妮低聲喝道。
他大吃一驚,馬上將手抽回去:“抱歉,我不知道你是美國人。非常抱歉。”他說。
簡妮看著他不說話。她沒想到,自己居然沒有請他吃耳光。他也是美國東部的口音。簡妮覺得十分親切。還有更親切的,是他馬上斷定,簡妮是個美國人。
簡妮聳了聳肩膀,說:“好吧,不算什麼。”
“有時候太寂寞了啊,所以只好在酒吧裡認識女孩子。”他自嘲地笑笑。
“你在這裡做什麼?”簡妮問。
“我是勞思萊斯精細化工公司的上海首席代表。”他說,“這真是個寂寞的城市啊,一到下午六點,天就黑了,城市也黑了下來。人們都消失了,好象撒到地上的水銀一樣。而且,這也是個奇怪的城市,不象美國,也不象中國。你住久了才會知道,這個城市真的奇怪。”
“真的?”簡妮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