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帶著外國派頭。
她朝海關走去,但沒有人想要檢查她的行李。一個瘦弱的海關人員衝她揮揮手,示意放行。於是,她不得不迎著閘口走去。紅色的箱子在她身邊發出比坦克還要響的聲音。她覺得自己象刀一樣地向爺爺飛過去,懷著滿心的不忍和滿心的厭惡。她看到爺爺身邊的媽媽,媽媽顯然是看到她了,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又紅又腫。
她注意到,爺爺和媽媽,都是先看她的肚子,再看她的臉。
範妮永遠也不會忘記,爺爺在虹橋機場閘口慘淡的日光燈下,默默接過她手裡箱子時的樣子,就象聖母接過十字架上的耶穌。她沒有想到,反而是爺爺不敢正視自己,他把自己的眼睛完全藏在眼皮底下,已經將範妮遠遠看到的傷心完全掩蓋住了。範妮想起來,小時候,貝貝出事,公安局將維尼叔叔叫去問話的時候,爺爺就是這樣沉默地站在二樓昏暗的樓梯口,送維尼叔叔和警察下樓去的。範妮甚至還記得爺爺的手,她那時拉著爺爺的手,他的手掌很軟,象塊揉熟了的橡皮泥,逆來順受,任人方圓。範妮想起來,那時候,自己是很小的孩子,但也已經竭力想用自己的手包起爺爺的手。
一路上,爺爺只是護著範妮的紅箱子,象個搬運工。
媽媽也沒有說什麼,遞給範妮一包她喜歡吃的蘇州話梅。一點聲音也沒有,範妮只看到媽媽膝蓋上的褲子,一滴一滴,漸漸被眼淚打溼。
範妮默默捏著自己的護照和機票,扭過頭去看車窗外面的街道,行人,被打溼的雨傘,灰色的,到處都是灰色的,帶著上海雨天的無助與惆悵鋪天蓋地而來。她又感到那孩子的心在乒乒地跳動,大概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到頭了吧。“Go to hell。”範妮心裡對他說。
沉默地到了家,爺爺和媽媽一聲不響地和範妮相跟著上了樓。家裡的樓梯上還是充滿了年久失修的房子的灰塵氣味。範妮發現這裡的樓梯變窄了,變矮了,象是個廢棄的地方。這裡的門那麼薄和窄,象舞臺上的假門。但門上還留著範妮小時候和維尼叔叔一起做的插花的三角紙袋,是用一張舊英文報紙做的,裡面學著貝貝當年在他家門上做的那樣,插一枝假玫瑰。範妮沒想到那玫瑰竟然看上去那麼醜。
媽媽跟在最後,輕輕合上二樓樓梯上的門。範妮聽到斯別林鎖的保險“克達”一聲,被放了下來。範妮覺得,大白天將保險都放下來,是因為他們不想讓樓下的鄰居知道自己回上海。那家人他們平時不太來往,因為到底在心裡討厭他們住在自己家的樓下,他們家不乾淨,樓下的廁所常常有臭味。如今,他們怕人家說,王家的女孩子被人家弄大了肚子,回到上海來打胎了,平時英文說說,海外關係一大把,好象了不起,但到底沒什麼花頭。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4)
別人竟然都不在家,甚至永遠在家裡待著的朗尼叔叔也不在。爺爺這才說,叔公突然病重,住在醫院,朗尼叔叔和維尼叔叔都去醫院了,爸爸則去找外面的醫生,簡妮去上英文課。但範妮認為他們是成心避開的。
“先洗洗,就休息吧。”爺爺吩咐說,他把範妮的箱子放進她的房間,也離開了。
範妮的房間還是原來的樣子。充做寫字檯的縫紉機放在窗前,上面放著紅雷牌收音機,有三道短波頻率。從前,在自己的房間裡安穩地做功課,看書,收音機裡的短波傳來美國之音的英文節目的聲音,是和託福聽力練習裡面相似的穩妥的男聲。那時候,伏在縫紉機上,兩個腳踩動沒有上皮帶的縫紉機踏板,範妮想像過許多次自己的將來,自己將要愛上什麼人,嫁給什麼人,那想像是模模糊糊的,像在沙沙的短波干擾裡傳過來的聲音一樣遙遠,但是充滿了空中樓閣的美。在上海雨季溼潤的空氣裡,將腿在裙子裡交疊在一起,少女時代,就是這樣的肌膚相親,也能讓人想入非非。範妮站在自己房間的門邊,望著裡面。地上的紅箱子讓她想起了was這個詞。她竟然想,要是告訴魯的話,千萬不要忘記所有的動詞都要變成過去式。
範妮開啟箱子,將自己的衣服拿出來,這次她帶回來的都是在美國買的衣服。她買了一些便宜的衣服,在商標上都是made in USA的,她最警惕不買中國出口的東西,雖然它們看上去也許比美國製造的還要合適。從衣服下面,範妮拿出一包東西來。
家裡鴉雀無聲,能聽到不遠的復興路上,公共汽車進站的剎車聲,像一個臨死的巨獸在喘息。那也是範妮從小聽慣了的市聲。小時候,範妮曾經十分害怕爺爺也會象別人那樣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