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事。想起魯瞪大的眼睛裡面,毫不掩飾的懷疑。範妮知道他懷疑兩件事,第一件,他懷疑範妮也是黃色計程車,第二件,他懷疑美國男人只是外國女孩的護照,綠卡的傳說在他身上會變成現實。他將冰涼的藍眼睛睜大,以至於高高挑起眉毛,將額頭皺起。他的樣子,象刀一樣飛來,深深扎進她的心裡。範妮還想起後來那朵將信將疑的玫瑰,在她的鉛筆刀下粉身碎骨。還有,紐約冬天那象刀鋒一樣藍的天空。
範妮的眼淚漸漸就下來了,一滴一滴的。“不要你們管。”她說。
維尼叔叔將自己的手絹遞過去,被範妮一把拍到地板上。
這時,範妮聽到二樓的腰門上有人在用鑰匙開門,索索地響。是鐘點工來上班了。但她好象打不開門,範妮想,一定是有人在裡面把鎖別上了。果然,她聽到了媽媽的動靜,媽媽壓低聲音說了些什麼,她沒讓鐘點工進門,直接將她引到樓下廚房裡去了。這是他們家一貫的風格,從範妮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家裡的事情是不能讓外人知道的,家裡人的感情也是不能讓外面人猜到的。甚至,是不能讓家裡人彼此討論的。範妮從小就學會了關緊自己的嘴巴。
媽媽和鐘點工相跟著下樓去了,整棟二樓靜了下來。範妮在這一團寂靜裡,聽到了其他房間的期待。她猜想,這一次,是全家商量好了的。家中的其他人,此刻都在自己的房間裡聽著結果。那寂靜漸漸地硬了起來,對她來說,就象銅牆鐵壁。
本來,範妮想從自己房間走出去,不跟他們說。可是,外面的寂靜制止了她,拒絕了她。她只能站在原處。這時,範妮才深深地感到了,早上和維尼叔叔說韋伯樂隊時自己心裡的疼痛。
“我的確是想幫簡妮一把,因為是我們害了她。我和媽媽不想再忍受骨肉生分的苦,你小時候從來不肯叫我們,只叫‘哎’。從來不肯我們到你學校去接你,因為你怕同學們知道你的父母是新疆土包子。你看不起我們,我們心裡早就明白。這世界上的人,還不是都是喜歡錦上添花的。這世態炎涼我們懂。所以,我們將她留在新疆自己帶,害得她現在無路可走。我們命不好,連累了你們這些孩子。說起來,我們也害了你,害你不能相信自己的父母,不懂人倫親情。”爸爸放緩了聲音,又開口說話,這次他的聲音輕了。他說的話好象溫情沉痛,但範妮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了一千個苦肉計,一萬個巧顏令色。她看了看維尼叔叔,心裡說:“這世態炎涼我也懂,不是隻有你懂。”
“說起來,我們根本就不是不要你,你七歲的時候,我們就想把你接到新疆自己帶的,你要上學了。我們自己回不來,因為我們已經結婚了,探親假是十年一次。我們想要託回上海的朋友把你帶回來的。但是,過了不久,我們就聽說了一件事,也是上海人,也是託朋友帶回自己寄養在上海的女兒。女兒是帶來了,但在路上被託帶的人強姦了。我們兵團的上海人再也不敢請人帶自己的女兒回新疆了。你說,我們還敢要你冒險嗎?一路上,要在兵站睡三四天,你一個在上海長大的小姑娘也受不了呀!”爸爸說。
“那你以為,你要我回去,我就回去嗎?笑話。”範妮回嘴說。
“對啊,你是不應該回去的。你現在是我們家唯一的希望。”爸爸說,“你必須要在美國站住腳。”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13)
“哈尼,總歸有希望的。”維尼叔叔說。但爸爸橫了維尼叔叔一眼,說:“你就不要自己騙自己了,你在家裡吃了一輩子老米飯,連個工作都沒有。有什麼希望?朗尼是個勞改犯,直到現在還當老光棍,有什麼希望?我這一輩子在新疆那種只有勞改犯才去的地方,按照爹爹的說法,我們連高等教育都沒有受過,根本就是渣滓。我們都是在中國最底層的,活得最慘的人。我們肯定不會有任何希望的。”
他們三個人都不說話了。在床邊站著,各自垂著頭,但也不肯就這麼散去。可是,他們也不知道在等什麼。整棟房子都是靜靜的,風搖動開啟的窗子,生鐵的窗扣發出輕輕的響聲。他們三個人都在這樣的響聲裡,回想起記憶裡面自家窗扣被風搖動的聲音,在他們三個人的心裡,那都是惆悵的聲音。
那天,範妮賭氣留在房間裡不肯出去吃飯,實際上,她是不知道怎麼對付這一家子齊心協力不同意她去打胎的人。坐到一個桌子上吃飯,自己要看什麼地方,要說什麼,還是什麼都不說,範妮發現自己都不知道。她索性躺回自己床上,閉上眼睛。家裡叫吃飯的時候,她裝自己睡著了。媽媽進來看了一下,沒叫她,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