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找到了航道的小舢板,終於慢慢向前去。他們說到到了紐約以後,才發現不用象在上海時那樣老是擦皮鞋,皮鞋穿一個星期都沒什麼浮塵,不用擦。紐約的自來水沒有漂白粉的氣味,泡茶很香。聽得老闆娘和嬸婆都微笑起來,說他們就象最白的紙,一點點都能留下痕跡。
店堂裡的客人開始多起來,美國罐頭轉身招呼別的客人,他好象認識很多人,老闆娘也對他很滿意。他看上去斯文又精明,是當領班最合適的人。
美國罐頭親自照顧範妮這一桌,但他並不多話。
上海館子的紅地毯裡散發出食物的油鹽氣味,範妮跑到廁所裡,往嘴裡倒了幾滴風油精,但那油膩氣味還是刺激得她反胃。美國罐頭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上有那麼重的油膩氣,所以他向後退了點。範妮心裡突然充滿了兔死狐悲的同情。她在鏡子裡看到一個吐得慘白的臉,髒髒的,整個鼻樑都是突然長出來的褐色的斑點。範妮伸手用力拍打自己的臉,面板又痛又麻,但是,開始泛出了血色。等胃裡安靜下來一點,範妮才走出去,遠遠的,看到美國罐頭在店堂裡忙,象地道的跑堂一樣將盤子穩穩擱在胳膊上,她衝他笑笑。
吃完飯,美國罐頭送了兩份桂花紅豆沙和兩個fortune cookie來,範妮掰開自己的那一個,裡面的小紙片上寫著:“Do it in Paris。”
“什麼意思?”範妮問嬸婆。
嬸婆說,只是這裡華人餐館讓客人高興的餘興節目,自己猜到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但是,”嬸婆說,“有一年我到宏都拉斯去玩,就是因為在這家館子裡分到一個fortune cookie,裡面是鼓勵去旅行的話。要不然,我就錯過那麼好看的地方了。”
範妮小心地看著那張皺皺巴巴的小紙片,心想,也許這個巴黎,就是上海。
小紙片的背面,還寫了一些lucky number,上面是12,18,32,25,22,26。嬸婆說這是給買彩票的人投注用的。範妮問:“可以用在別的時候嗎?比如什麼時候應該旅行,什麼時候去考試會贏。”
“我想也可以的吧,這種都是餐後餘興節目,不用認真的。”嬸婆說。
離開餐館的時候,範妮和美國罐頭道了再見。
又是一個晚霞漫天的傍晚,範妮和魯相對著,做在廚房的桌上吃他們的晚餐。範妮吃的是加了荷包蛋和生菜的泡麵,魯吃他的火腿,土司,乳酪和生菜色拉,用橄欖油,牛奶和義大利紅醋調的色拉。像剛開始認識的時候一樣,他們還是各吃各的東西,也許有時,彼此嘗一嘗對方盤子裡的東西。
魯在範妮的鼻樑上發現了一些陰影,她的妊胗斑都出來了。範妮一直拖著不肯去和醫生預約,但收著魯給她用來支付墮胎費用的支票。這讓魯心裡又開始懷疑範妮的動機,他把範妮的事情告訴了朋友,他們都警告說,中國女孩子絕對不那麼簡單,她們比美國女孩子tough一萬倍。魯聯想起範妮始終如一的小心掩蓋的神情。從前,她的那種掩蓋裡面還有魯可以理解的眼巴巴的盼望,魯以為她因為自尊,要掩蓋她對魯的愛情,還有希望魯能對她更親熱一點。現在,那種眼巴巴的神情幾乎沒有了,但是藏著什麼不說的表情還有。這神情真讓魯發瘋。
好幾次,魯都想轉到範妮身後去,找到她到底藏著什麼東西。
魯知道不能強迫範妮去墮胎,那是她的權利。他能做的,就是常常給範妮臉色看,讓她明白自己的不信任和不快。所以,他們相處的時候,沉默的時間越來越多了。
因為是春天,他們開啟了廚房的窗子,在誰也不說話的時候,就聽到街口噴泉的流水聲。
範妮突然放下手裡的筷子,問:“你聽過一支四十年代的歌,叫,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嗎?”
魯搖搖頭。
範妮說:“我唱給你聽。”
說著,範妮就唱了起來,那支歌又老,又多愁善感,曲調又難聽,魯覺得範妮簡直瘋了,但他停下手來,靠向椅背,拉長了臉不說話。範妮突然做出這麼奇怪的事,他猜想那一定後面還有原因。這是範妮第一次為魯唱歌,她的臉漲紅了,顯得鼻樑上的妊胗斑更深。她東方人孩子一樣光滑的臉,無論如何還是讓魯喜歡。
範妮唱完以後,直直地看著魯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支歌。”她也學會像魯那樣筆直地看著人說話了。看到魯搖頭說No,範妮點點頭,說,“但是我喜歡。”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