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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範妮跟著她看,在那些價錢上面,貼著彩色的風光宣傳畫,雪白的希臘浮在藍色的愛琴海上,巴黎街頭咖啡館的藤椅翻在清晨溼漉漉的大理石桌子上。那些像天國一樣的地方,範妮在舊小說裡看到過對那些地方的描繪,在上海自己房間的窗前神遊它們。但從沒想到過,自己現在在美國,她也可以像嬸婆一樣,買了飛機票就去。她無力想象自己能有這樣的生活。也許,這也是魯對她談起想要漫遊的時候,她一點也沒往心裡去的原因。範妮的想象力只是到美國為止,她沒有想要環遊世界的需要。她不知道魯在那時,看著她無動於衷的樣子,心裡想,這個女孩果然不是自己合適的伴侶。她只知道魯突然也不高興了,她以為,是因為自己怠慢他了。

這時,她突然看到一行小字,紐約到上海的飛機票,最便宜的,699塊美金。比去流產的手術費還要便宜。範妮的心乒乒地跳起來,也許可以回到上海去悄悄地做流產手術,正好又是暑假。自己的學生簽證是一年的,不存在回不了美國的危險。那張上海的宣傳畫,是外灘夜景。外灘的那一溜沿江排開的老房子,在燈影裡高高地站著,因為看不出它們的失修和衰老,所以還有很雄偉的樣子。範妮細細地望著那張照片,連眼淚都出來了。

嬸婆在一邊看到,暗暗想,請範妮來吃上海館子,真的是請對了時候。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青年時代,也遠離父母,遠離上海,可是除了有時候想念寧波廚子做的家鄉菜以外,好象不曾這樣哀傷過。“也許她語言過關以後,就會好的。”嬸婆想。

她們來到了上海館子。餐館裡面掛著通紅的大燈籠,放著八仙桌和太師椅,一眼望過去,紅彤彤的,灶王爺像前面供著幾條香,帶著唐人街上街鋪的俗氣。在這裡,就成了異國情調。這是唐人街上的老上海館子,難得是由上海人經營的。嬸婆告訴範妮,最困難的時候,她在這裡當過女招待,沒有工資,只有小費收入,但可以免費吃飯,對嬸婆來說,用大學教書的錢付房租,用小費零用,吃在上海館子裡,就可以生活了。

“你也需要打工嗎?”範妮吃驚地問。

“也需要。那時大陸解放了,我無法得到屬於我的那一份遺產,被凍結了。麥卡錫時代,我的大學因為我是紅色中國的人,縮短我教書的時間。那是我比較困難的時間,但也並沒有真正覺得困難,和害怕,就是不能出國旅行。”嬸婆說,“最好的,還不是小費,而是這樣我可以不要照顧自己吃,我的廚房可以很乾淨,還可以教大廚子做上海菜。我教會了大廚子的菜,後來還成了這家店裡的招牌菜呢。我喜歡這個工作。”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著什麼(15)

“真的?”範妮問。

“是的。”嬸婆說,“當時有一個國民黨駐聯合國的外交官,退休以後不想去臺灣,他有錢得很,也是上海人。有人介紹我們認識,說我們都是獨身一個人在紐約,可以在一起生活。對我來說,可以有人養我,不需要到餐館做招待了。可是我並不怎麼想和他生活在一起,這個人很乏味,只懂得研究政治,而我最不喜歡政治這樣東西。來往了一陣,就算了。你

知道,我寧可在餐館工作,補貼一點,也不高興和一個乏味的人生活在一起,和乏味的人在一起,我吃不下東西。”

範妮笑了笑,問:“那麼,有沒有你喜歡的人,人家不喜歡你,不要和你在一起呢。”

“要是我遇到一個我真正喜歡的人,也會愛上他的,但是我沒有真正遇到過這樣一個人。男人們喜歡的,也許不是我這樣的型別。”嬸婆說,“要找到一個真的談得來的人,真的不容易。大多數男人,都比我要愚蠢,我們並不能談得愉快。”

範妮想,到底嬸婆不肯回答自己失禮的問題,嬸婆這種體面的女人,不能正面這樣的問題。她裝作沒發現嬸婆的迴避,說:“上次遇見的那個格林教授,他就很喜歡你的。怎麼會沒有人喜歡你。叔公還在說你好話呢。”

嬸婆微笑起來,搖著頭說:“他們都不算數。”

那麼誰才算數呢?也是一個金髮碧眼的人嗎?範妮想,但是她不敢問。嬸婆這樣體面,獨立,好運氣的人,是怎麼忍受一對冰涼的藍眼睛的呢。

上海館子裡的人,都笑著和嬸婆打招呼。

這裡的跑堂,老闆,大廚,都是清一色的上海人。他們很懂得圓通,見到上海人來了,菜式就按照上海口味做,而要是洋人來,他們就按照洋人對中國菜的見識,做古老肉,宮寶雞丁,酸辣湯,從來不跟人羅嗦到底是不是地道上海菜的問題。嬸婆給範妮的選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