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兒剛被拒籤。日子不好過。範妮想。見維尼叔叔一頭鑽進自己的房間裡,不一會,便有音樂從他房間的門縫裡洩露出來了。範妮也將椅子靠進桌子裡去,回到自己房間。
範妮躺在床上,她等著爸爸媽媽推門進來。她以為他們是為了照顧她的面子,避開還沒有戀愛過的妹妹,才沒有把她叫到他們房間裡。簡妮叫了她姐姐,這是她第一次自動叫範妮“姐姐”。範妮在醫院吐了簡妮一身,但簡妮仍舊緊緊扶著範妮索索發抖的身體,一步也沒離開。維尼叔叔把叔公最好看的一套衣服帶來了,他們一起打扮了一具儀表堂堂的屍體,讓它與叔公的身份相配。範妮躺在床上,哭過的眼睛還腫著,臉上緊繃繃的。她等待著,可並沒有人來推她的門。範妮聽見爺爺從底樓的廚房走上來,關上二樓的腰門。然後,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範妮等了又等,然後爬起來,開啟門走出去。在二樓走廊上,她看到爸爸媽媽房間的門已經關上了,裡面鴉雀無聲。過道上的房門都關著,爺爺的房間也沒有聲音,郎尼叔叔的房間裡更是靜的,他走路都不出聲的,兩個手貼在腿上,讓人一看他,就想起他的勞改生活來。維尼叔叔房間裡有音樂聲,那象不服帖的頭髮一樣又細又撬的小提琴聲,被調到極輕,悶孜孜的,不甘心似的。這聲音,和文化大革命時的聽到的一樣,這時,心裡被翻飛起來的鬱悶也是一樣了。那就韋伯樂隊的唱片,是當年太平洋戰爭時期,在上海的美軍電臺留下來的。
搭在竹竿上的衣服一動不動。範妮認出來那上面還有叔公的汗衫,還是件法國名牌。衣服還沒有幹,但已經成了遺物。她也看到了自己從飛機上穿回來的米色長褲,它長長地吊在十字架上,帶著無辜又放任的樣子。要不是這兩件衣服,範妮會以為自己回到過去那處處都是驚恐和絕望的日子。
範妮沒有想到,現在的絕望,比過去國門緊鎖時代的絕望,竟然更深。
範妮站在過道上,聽著,等著。走廊上那些關著的門,奶油色的油漆斑駁,象禁閉著的蚌殼,越是想要開啟它,它就越是緊緊地合起來。爺爺的,爸爸媽媽的,維尼叔叔的,朗尼叔叔的,都是這樣。她開始怕家裡人說她回上海打胎的事,現在她發現,大家都沒有要和她討論的意思。甚至自己的爸爸媽媽也沒有想要和她談,他們帶著簡妮睡午覺去了。範妮退回到自己房間裡,將自己的門也合上。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11)
“好吧,隨便。”範妮低聲說。她睡回到床上。從前的小床,還是象穿舊的鞋子那樣另她感到舒服。天還是下著雨,很涼爽,到處都是潮溼的,席子散發出竹子爽朗的香味。在這張小床上,她躺著讀完了《櫻桃園》,《海鷗》,《嘉麗妹妹》,《貝姨》,《歐也妮。葛朗臺》,《少年維特之煩惱》,一定還有更多的小說,用繁體字排的舊書,許多都是解放前出版的。範妮記得那些書裡都有蝕刻畫做的插圖。她躺在床上,看書裡的悲歡離合,想象著屠格捏夫式的愛情,應和著巴爾扎克式沒落的悲哀。這是她的空中樓閣。即使是在雨中,她也
總是開一點窗,雨聲滴滴答答地響著,她記憶裡充滿了上海的寧靜和凋敗,復興路上開過的公交車嘰嘎作響地經過街口,傍晚的時候,看門的老伯在弄堂裡搖鈴,提醒各家門窗關緊,火燭小心。但是在範妮更小的時候,傍晚的鈴常常會下午突然大作,那是招呼弄堂裡的人出來參加批鬥會,或者另外什麼可怕的事。範妮躺在小床上,懷念著過去。甚至是那些膽戰心驚的過去,那些絕望的,象被人埋起來似的過去,那種不用面對現實的自由,還是讓範妮懷念。
令她羞恥的,是她漸漸又陷入了和魯在床上的回想中。她的身體回憶著被撫摩的感覺,腮邊的汗毛豎起來了,帶著渴望。範妮覺得自己在心裡,可以體會日本女孩子對金髮男子的渴望,只是不敢認同。範妮猜想,如果魯以後要她,她還是會跟他。要是回到紐約了,魯在答錄機裡留了在西班牙的電話號碼,她大概也會給他打個電話。即使經歷了這麼多不堪回首的事,她還是認他做自己的男朋友。她吃驚地想,不知道自己這麼賤。但是,那些回憶不可抗拒地激動了她的身體,她緊緊地閉上眼睛。
範妮感到自己的身體突然搖晃起來,不可控制的,紐約的景物也都搖晃起來。她驚慌地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有一塊洇水,然後發黴了的屋角,她想,要找大樓管理員來了,怎麼房間會突然漏水了,而且位置和上海家裡房間漏水的位置一模一樣。然後,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然後她看到爸爸和維尼叔叔的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