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朗尼叔叔開口說,他在勞改的地方,見死人見得多了,叔公這樣子,是已經開始死了。“你們放心吧。”他刻薄地安慰大家。
“有什麼不放心的,大不了把簡妮的學費墊上。”維尼叔叔賭氣地說,“只怕哈尼不答應。”
“只怕這王家的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朗尼叔叔又慢騰騰地添上一句,“爛死在上海就算是運道好的了。”
爺爺打鈴,叫來醫生。醫生一看,就說,叔公已經開始進入彌留狀態了。這呼嚕是瀕死呼吸。爺爺伸手握住叔公的手,他們的手都是修長的,很相象。能看出來遺傳上挺講究。其實,爺爺和叔公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範妮猜想,這是因為曾爺爺的手是修長的。在曾爺爺那一代,王家成為鉅富,鴉片生意和人口生意,給他們家帶來了巨大的財產,在曾爺爺的時代,王家有船隊,有銀行,有杜邦公司在華總代理的身份,還保留著在法利洋行的世襲買辦地位。曾爺爺的汽車經過外灘到洋行上班,警察會攔下別的車,先讓他的車拐進洋行。他是王家第一個留美生,而且考上的,還是鴉片戰爭後庚子賠款的官費。範妮想,那時候,王家的遺傳應該就很好了,足以造就一雙修長的手。眼看著叔公的呼吸慢下來,好象在做深呼吸。他甘美地打著長長的呼嚕,直到心電圖上的那個小綠點不再波動,變成一條綠色的直線。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10)
“他已經走了。”醫生直起身體來,宣佈說。
醫生離開屍體,去辦公室開死亡通知書。在經過家屬身邊的時候,他看到他們的臉都默默的,沒有人象通常的家屬那樣爆發出號啕大哭。醫生心想,到底不是普通人家,懂得剋制,也很冷漠。醫生認為,他們那嗒然若失的沉默和他的信用卡里沒有遺產有關,在外賓病房當住院醫生,他見得多了。
爺爺和維尼叔叔為叔公換上自己家的衣服,叔公的白色塔夫綢襯衣是送到洗衣店裡燙好的。突然,病房裡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聲音,象艱澀的笑聲。大家面面相墟,不知道是什麼。從來沒見過死人的範妮和簡妮,以為故事裡的詐屍出現了,嚇得緊緊抓住爸爸。然後,大家看到扶著叔公屍體的維尼叔叔漲紅了臉,帶著哭腔急叫:“爹爹,爹爹。”屋裡的人這才明白過來,那古怪的聲音是爺爺發出來的。爺爺從來沒在家裡人面前大聲說過話,所以他的哭嚎聲誰也不認識。只見爺爺一隻手抓住叔公的胳膊,另一隻手抓著襯衣,他就停在這種奇怪的姿勢裡,仰著頭,斷斷續續地發出那樣的聲音。然後,王家的人才明白過來,那是爺爺的乾嚎。這麼多年以來,兩代人,都沒有見過爺爺失態,沒見到過爺爺哭,誰也不知道怎麼辦,大家只是望著爺爺,看他的背,肩膀和腿索索地抖著,眼看著就站不住了。
範妮嗚咽了一聲,走過去抱著爺爺的肩膀,她摸到滿手冷汗。她這一抱,爺爺的衣服便緊緊貼在身上,很快就溼透了。範妮哭著,想將叔公的衣服從爺爺手掌里拉出來,幫叔公穿上。可爺爺的手緊抓著叔公的襯衣不肯放,範妮哭著勸:“讓我來幫你啊,我是範妮啊。”她伸手去拉爺爺的手,爺爺緊張地轉過頭來,不認識似地看著範妮,斷然說:“你不是範妮。”這時簡妮也哭著過來了,她幫著姐姐拉開爺爺。這時候,爸爸媽媽也上來拉開了爺爺。
叔公的襯衣落在範妮的手裡,範妮去拉叔公的胳膊。沒想到,叔公的身體象死魚那樣又溼又涼,範妮正哭著,沒有防備,被嚇到了,她“哇”地一聲,胃裡的東西直接衝了出來。
“姐啊。”範妮聽到簡妮叫了一聲,然後,簡妮拉起自己的裙子,兜住了範妮吐出來的穢物。範妮卻連忙掩住口,再也不肯往簡妮身上吐,直憋得滿眼是淚。
這是個沮喪的中午。一家人好容易送走了叔公,相跟著回到家。他們匆匆吃了些湯麵。吃飯桌上只有呼嚕呼嚕吸麵條的聲音,誰也不抬頭,誰也不說話,誰也不願意見到誰的臉。只有一貫沉默的郎尼叔叔,這時顯得自若,他用一貫惡毒的眼睛打量著家裡人,把玩他們臉上沮喪的神情。一家人吃完麵以後,爺爺照例去洗中午的碗,鐘點工要下午才來工作。媽媽要洗,爺爺只是朝她擺擺手,表示不必。
一家人在桌邊就散了。範妮看了爸爸媽媽一眼,看到他們滿臉的疲憊和心不在焉。範妮照例不先跟他們說話,她保持著自己一向冷漠的態度。但這次,他們也沒有真正跟她說什麼,範妮站在桌邊等了一會,她想爸爸至少要嘮叨一下,她準備爸爸叫住她,要談一談。但爸爸吊著他的長臉,沉浸在他自己的心事裡。是啊,他大女兒要打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