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常的經歷,這種經歷讓魯一方面感到麻煩,另一方面也感到興趣。而且,他也喜歡範妮那種典型的移民對美國的鐘愛之情,對美國的生活方式,他抱著些知識分子氣的批判精神,他不喜歡和對美國生活沾沾自喜的美國人相處,他討厭他們的自大和愚蠢,而範妮讓他在批判之餘又有了微妙的滿足感,讓他感到自己幸運但是不俗。
魯對範妮說:“我不是像你想的那麼自私,我能看出來你有心事。我的心裡也有壓力,因為我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不像好萊塢電影裡那麼快樂。你心裡其實一直夢想那樣的快樂,是不是?你雖然什麼也沒有說,也不抱怨,但我知道你要得其實很多。”魯說著用手指點了點範妮的心,點得範妮向後縮了縮身體,“我也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傻。我有眼睛。雖然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美國男孩,不是超人,也不能給你十全十美的生活。”
範妮努力擺脫自己心裡的麻煩,吃吃地笑著,躲開魯的手指。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不會破壞這個融洽的時刻。自己的過去,將來,擔憂,嚮往,不是一時可以說清楚的,也不怎麼合適這良辰美景。所以,在她親吻魯的眼睛的時候,她決定什麼都不說了。許多次,在他們之間開始的討論,都是這樣知難而退地結束了。
“我要的多嗎?”範妮問自己。爺爺寫信來,針對範妮在美國並不快樂的說法,寫了極簡短的一句話,爺爺說:“你想一想美領館前有多少人排隊等待簽證,你也曾經是裡面的一員。”是的,那時候,只求自己能夠得到美國的簽證,從來沒有想過以後會怎麼辦,在上海的時候,簽證以後,就是天堂。而現在才知道,生活僅僅是剛剛開始。而父親的信裡則表達出不理解,父親要她“甩開膀子大幹快上”。範妮明白父親的意思就是要趕快成為美國人,趕快把簡妮辦到美國,再把他們全辦到美國來,範妮覺得父親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梯子,一條繩子,而不是一個人。範妮在心裡抱怨父親,“他才是要得多的人。要是讓魯知道了,會嚇死。”範妮感到魯的睫毛在自己的嘴唇上,毛刺刺的。現在她已經學會怎樣親吻了,原來,是要像吃冰激凌那樣的。
魯用食指在太陽穴那裡轉動著,表示他看出來範妮在浮想聯翩,這也是他們之間常用的手勢。範妮搖搖頭想要否認,但魯在她的嘴上親了一下,說:“沒有關係,有時候我喜歡在神秘地想著什麼的女人,我並不喜歡夢露那樣的無腦女人。”
範妮笑了笑,但她心裡說:“那是你並不知道我想的是沒有一點點浪漫的問題。”魯讓範妮為自己慚愧。在美國罐頭那裡,範妮已經習慣了不染凡塵的風格,她不肯做別樣的女人。更不肯在魯的面前說出自己的真相。也許,出生在六十年代處處捉襟見肘的王家,範妮從小就學會了這樣幕簾重重的處世姿態。
那是個難得如此融洽的傍晚,他們並肩躺著,看夜色一點點的侵入,漸漸灌滿了整個房間,路燈的黃色燈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上勾畫出長窗的窗欞,還有窗外防火鐵梯的影子。魯說,想去下城的小義大利吃披薩,他想念那上面融化了的熱忌司長長的絲。
“我請你一起去吃晚餐。”魯對範妮說。
這是範妮第一次受到邀請去吃晚餐。範妮小心地按照蓮娜的風格打扮自己,她猜想蓮娜是魯喜歡的那種歐洲女孩子的風格,不是自己這種上海女孩子的赫本的風格。她裡面穿了低胸的短袖汗衫和牛仔褲,外面穿大衣。
魯將他的手搭在範妮肩上,經過維爾芬街上的石頭噴泉,經過範妮第一次去買東西的超級市場,在百老匯大道上,他們見到了拉著小推車從唐人街出來的中國人,範妮對魯解釋說,這裡根本不應該叫做中國城,應該叫做廣東城,或者福建城,上海就根本不是這個樣子的。上海人從來不蹲在路邊,從來不講話聲音這麼響,從來不這麼把赤金的首飾掛得滿臉滿身,從來不將小餛飩燒得像石頭一樣硬。範妮一直說到魯笑起來,魯笑著說:“嘿,範妮,你想你的上海了。你的上海才是天堂,哪裡是美國。”
“我說的都是真的,魯。”範妮強調說。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著什麼(7)
義大利披薩餅店在百老匯大道向小義大利去的拐角上,古老的街面房子上,轟轟烈烈漆成了紅白綠的義大利國旗的顏色。明亮的大窗子上,能看到桌子上點燃的蠟燭光,還有裡面深紅色的牆。那是魯最喜歡的餐館,因為它的文雅和適意。範妮卻在心裡為自己的打扮遺憾,她希望自己是穿著那身長裙子和平跟皮鞋來吃一頓正式的晚餐的,像一個上海信念裡面真正的淑女。她想,理想是實現了,但是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