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而自信的神情,那種神情使嬸婆的臉讓人鍾愛,又不能輕薄。那就是人們說的“美人態”。嬸婆居然一直把這種神態保持到老年,就是股骨上留著四個大釘子,也沒能改變她。她那美人態裡,簡直還有一種不可摧毀的英氣。範妮想,在美國幾十年,怎麼嬸婆就沒有遇到過摧毀她的人和事呢!到了八十歲,格林教授還在誇她的美。
嬸婆看到笑盈盈的範妮走近來,漸漸顯出了她的疲憊。她的臉蠟黃的,雖然她化了妝,但在眉眼之間還是泛出發青的底色。下頜上的血管青青地爬到面頰上,象透明的一樣。嬸婆吃驚地問,是不是生病了。乍一看,都認不出來。範妮本來想搖頭說沒有,後來又改口說前幾天精讀課考試,熬夜了。又吃不好,大概累著了。
“還有就是想家。”範妮最後說了一句,“不過,沒什麼,很快就會適應的。”說著,她又笑了一下,“你就從來沒有想家嗎?一個人生活也不覺得孤獨嗎?你也是個千金小姐呢。”範妮問。
“為什麼千金小姐就要特別想家?”嬸婆問。
“嬌氣嘛。”範妮說。
“我就沒有真正想過家,我享受自己的生活。”嬸婆聳聳肩膀,不以為然。她看到範妮打量著自己,好象不怎麼相信自己的樣子,就說,“我不怎麼多愁善感的。”
範妮點點頭說:“我也不怎麼多愁善感的,所以我說會好的,只是功課太忙了。我要考託福了,得好好用功一陣子,所以得幫簡妮把I…134先辦好。”
她們相跟著出了門。門道里還有咖啡,暖氣,香水和洗潔精混在一起的老公寓的味道,範妮突然就打了一個大惡心,發出一聲痛苦的嘔吐聲。這聲音把嬸婆和範妮都嚇了一跳。範妮張皇四顧,想找個地方吐,但窗上拉著白窗幔的門廳裡沒有地方可以吐。嬸婆抓著自己春大衣的衣襟,默默地看著範妮,然後,她看懂了,對範妮說:“堅持住。這裡沒有可以嘔吐的地方。”然後,她拿出自己的鑰匙遞給範妮,讓她上去吐。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著什麼(13)
範妮緊閉著眼睛,死死地掐自己的合谷,硬是把到了嗓子眼的噁心又憋了回去。她知道自己要吐,也不過吐些黃水,綠水,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吃東西,不讓自己吐得到處都是。
見嬸婆遞過來鑰匙,範妮努力搖搖頭,表示自己可以忍過去。
等緩過來,範妮對嬸婆說:“我晚上一沒有睡好,就會想吐,從小就是這樣的。”
“你真的這樣弱嗎?”嬸婆懷疑地問。
“不是弱,是敏感。經過垃圾箱和油漆店,我也馬上就會吐的。”範妮說。
範妮和嬸婆出了門。戶外新鮮空氣讓範妮舒服了一點。她將滿嘴分泌出來的酸水嚥下去,咧開嘴,笑了笑。“春天來了。”她對嬸婆說。
“我頂喜歡紐約城的春天。”嬸婆站在臺階上看看天說,“這裡又有時髦,又有自然,一到春天,永珍更新,誰也不寂寞。” 春風吹起了嬸婆的頭髮,她燙得整整齊齊的白髮,有一點發紫,還是用了些染髮劑的。讓白髮微微地發紫,很好看。範妮在她的身邊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道。範妮朗聲說:“我也喜歡紐約的春天,我喜歡它的天空。”
“你真是甄展家的孩子,他和範妮也最喜歡紐約的天空,藍得太好。”嬸婆看了看範妮,她的臉在陽光下蠟黃的,眼睛四周有些明顯的浮腫,但她的精神不錯。嬸婆想,她大概真的學習太緊張了。但嬸婆想象不出來,學英文怎麼會讓她這麼緊張。
從公寓的臺階下去時,範妮伸手去扶她的胳膊,卻被她擋了回去,她說,我自己可以走,不需要人攙扶。範妮笑著收回手,說:“難怪你要和搶包的黑人打架。”嬸婆也笑,她大聲說:“他看我護著我的bag,不肯好好給他,想不通,罵我stupid。我對他說,你好好的人不要做,偏要幹下流勾當,才是真正的stupid。”
她們說著話,慢慢經過華盛頓廣場。嬸婆的細步讓他們看上去好象是散步一樣。華盛頓廣場旁邊的樹林和椅子上,像從前一樣坐著曬太陽,看書和約會的學生,裡面總是可以看到黑頭髮的中國人,他們的樣子,總讓範妮看出心裡的寂寞和感傷。這次範妮走在嬸婆身邊,沒有了從前可以冒充紐約人的得意,她覺得,也許別人看自己,以為自己是陪老人說話的打工學生,而不是這精緻老太太的真親戚。
到銀行以後,範妮看著嬸婆在給簡妮的經濟擔保書上籤了字,又看著銀行的公證員在擔保書上也簽了字,蓋了章,還是個鋼印。手起章落,簡妮的救命稻草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