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漣漪。但是從黑鐵門裡出來的人,卻大多仍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臉上多少都帶著不能置信的驚奇,沒有得到簽證的,不能相信自己居然在幾分鐘時間裡就被拒絕了,在他們看來,他們居然被美國拒絕了,走進黑色鐵門之前所有的努力與夢想,在這時已經化為灰燼。得到簽證的,不能相信自己的生活中的重大變化居然真的在這幾分鐘裡面發生了,美國人接受了自己的護照,接受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新生活接受了自己。“你是什麼專業?”“你是誰做的擔保?”“你是到哪裡?”“你是第幾次拒籤?”外面的人的問題漸漸將他們拉回來,“神學院。”“我表哥。”“到中西部。”“已經第四次了。”他們回答著門口陌生人們的問題。漸漸的,不同境遇的人開始有了不一樣的表情,往往那些被拒籤的人還比較鎮定,因為他們早已在領事館門口接受了簽證困難的教育,有心理準備。而那些終於得到簽證許可,被留下了護照,並交納了簽證費,得到了領取簽證的預約單的人,常常會在外面突然哭起來。偶爾路過的人,以為那是為了沒有得到簽證而哭,而在門前聚集過幾天的人,都知道簽證成功的人才哭。
第六章 將你扔到外國大馬路上去(8)
爺爺收到魯寄來的所有材料,一個很大的信封,信封上畫著一隻大鷹頭。全家人都知道,這裡面裝著的,是王家最後一次機會。爺爺將裡面的材料一一仔細看完以後,突然叫哈尼也去申請護照。“和簡妮比起來,也許你更合適。”爺爺說,“你是範妮的父親,去接生病女兒回家是情理之中的事。你年齡又大了,既沒什麼技術,也沒有學歷,不可能在美國留下去,他們會覺得你更沒有移民傾向。”
那正是全家人都在飯桌上坐定,準備開晚飯的時候。大家都吃驚地看著爺爺,因為這些天來在街上風吹日曬,他的臉色有點黑,有種果斷的樣子。
哈尼好象不明白似地盯著爺爺,但是,他的臉漸漸紅了。在哈尼的記憶裡,這是從1963年自己被迫到新疆農場去以來,爺爺第一次這樣直接的表示出對他的輕蔑。雖然他早就體會到了爺爺對自己的失望和放棄,但這樣直接表露出的輕蔑,真的還是第一次。哈尼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高中畢業時,和朗尼一樣,都是家庭出身的關係,考不上大學。到了維尼,連初中升高中的時候,也不可能考進重點高中讀書了。但只有一年是例外,那是1964年。那一年高考時,將家庭出身的界限放寬,一大批因為家庭出身問題在1962,1963年沒能考上大學的高中畢業生終於在1964年再參加高考時,得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但哈尼那時已經因為黑燈舞會的事件,被送到新疆去了。他是王家唯一的一個可能在1964年擠進大學的人,但卻失之交臂。哈尼能感受到,爺爺對這件事,一直不能原諒,好象他要為王家沒有一個大學生負責,這也是哈尼一直的心病。他做不到象朗尼和維尼一樣的理直氣壯,因為是別人剝奪了他們的機會,而他,卻是不肖。他真的也想把自己從1949年以後一直放在心裡,而且也象爺爺的抱怨一樣的抱怨,象爺爺一樣說出來。他要說:“要是你不是一定要留在上海,不是思想那麼進步,我們也就不是現在的樣子了,我們的苦也就都不用吃了。”在哈尼看來,這才是最基本的事實,是爺爺對兩代人的重大失誤。要是當時就留在美國不回來,他哈尼去朋友家跳舞,又算什麼呢?也許他們大家拿的,都是美國護照,根本沒有簽證問題。每當被爺爺的失望挫傷的時候,哈尼心裡都這麼想。但他從來不忍心說出來,他也從來沒想到,自己的父親會在這時,說這麼殘酷的話出來,而且是在範妮瘋在美國的時刻。
他心裡熊熊燃燒的,乍一看全都是屈辱和羞恥。但是,在某一個小小的,隱蔽的角落裡,他也體會到了一種極卑微的驚喜,那麼說,他也有機會逃到美國去了,這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但是其實,在父母當年準備送朗尼去香港的時候,他也暗暗盼望過媽媽有一天也將自己接到自由世界去。離開中國,也是他畢生深埋於心底的夢。在阿克蘇有時從短波里聽到蘇聯臺的廣播,他都會流下眼淚來的。哈尼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這一天,是這樣到來,用這樣的面目到來的。
“如果遇到真的想要網羅中國人才的簽證官,你和簡妮一起去,他們拒絕你,也會間接地給簡妮一個機會。要是遇到真的想卡有移民傾向的簽證官,他卡住簡妮,就會放你去。那麼,我們家,總算也利用這最後一次機會,將範妮帶回來,還是在那裡給她治病,就看你的本事了。”爺爺繼續說。
簡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