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終於安靜下來。雖然不那麼戲劇化,但是簡妮是明顯地感到爸爸突然輕鬆了一下,就象哭鬧的孩子終於得到了他為之奮鬥的東西。他就是這樣一個單純的人,即使是新疆,也沒有將他百鍊成鋼。然後,他們一家三口退出爺爺的房間,在走廊裡,他們看到了從朗尼和維尼黑暗的房間裡緩緩沉浮著的灰白色的蚊香菸,他們都躺在自己的床上,無聲無息,就象在夢中一樣。但朗尼沒有打呼,維尼沒有磨牙。
簡妮躺回到自己靠窗的小床上,那是個摺疊鋼絲床,已經舊了,人一睡上去,就軟軟地向下陷去。簡妮拂平草蓆,壓好枕頭,將自己的肩胛骨湊到枕頭下方最合適的位置,悄悄把睡裙撩到後背上,讓電風扇的風可以直接吹到面板。剛才又是一身大汗,因為心裡緊張,居然自己都不知道。簡妮努力把自己在床上放舒服了,但是,她還是沒有睡著。她聽到樓下的人家的三五牌座鐘敲了兩點,兩點半,三點。聽到弄堂裡有野貓在翻動垃圾箱,嘩啦嘩啦地響。聽到玉蘭樹上有隻睡著的麻雀從枝上掉了下來,又慌忙撲打翅膀飛起來。聽到弄堂裡誰家的窗式空調機在啟動時發出的嗡嗡聲。但她沒有聽到家裡每天夜裡都會聽到的象被窒息了一般掙扎著的呼嚕聲,高亢而艱難,彷彿敲骨吸髓般的磨牙聲,爺爺在夏天的深夜裡常常會在夢中發出羊一般細長的哭叫聲,這都是除了夏天之外,被關在房門後面的秘密的聲音。但是,簡妮在這個夜裡什麼也沒有聽到。她知道,全家都象自己一樣,安靜地躺在床上,但沒有睡著。黑夜是他們大家的保護者,使得他們可以不必直面許多事情。
很明確地對魯說明了家裡對處理範妮事情的態度以後,爺爺就開始每天一早,到淮海中路口上的美國領事館門前去聽簽證的情況。那時,在淮海中路和烏魯木齊路交界的路口,總是擠滿了三五成堆的人,那裡面,有申請簽證的人,還有將要申請簽證的人,有為申請者通宵排隊,並陪伴申請者一起來的親屬或者朋友,還有黃牛。在美國領事館前的黃牛,其實可以說是些收費的服務者。他們為人填寫申請表格,或者幫人排隊申請簽證。但他們最重要的作用,是釋出與美國簽證有關的小道訊息,他們大多是些中年男子,穿著平常,滿面煙色,態度有些狡猾和委瑣,但訊息卻絕對靈通。在門口一堆堆的人在交頭接耳中,流傳著美國領事館簽證處裡的最新動態,美國移民政策的最新傾向,發放簽證的比例,在美國如何黑下去,等待大赦的方式,與簽證官說話,用美式英語,還是用英國式英語,對簽證官的態度,應該是居理力爭,積極進取,還是委曲求全,哀兵必勝,對簽證官最喜歡問的問題,“你怎麼證明你還會回中國?”怎樣的回答是最出色的,甚至當時上海人痛恨的臺灣簽證官上班的時間表,都能在那裡瞭解到。所以,絕大多數準備去申請簽證的人,都先到美國領事館門口去領領世面。而這些訊息最權威的釋出者,就是長年累月在黑鐵門外工作的黃牛,他們的權威性是不容質疑的,因為他們的面前經過成千上萬的美國簽證申請者,比任何一個在簽證處工作的美國簽證官都要資深得多。他們經過捕風捉影,道聽途說,總結歸納,舉一反三,煽風點火,去偽存真,再傳播出去的訊息,就直接走進了上海諸多英文夜校的教室,特別是託福強化班的教室。在每年美國大學將要入學的時候,那個路口總是擠滿了人,連經過的公共汽車都常常要慢下來。路口對面的小街心花園的石凳上,更是坐滿了填表的人們。
爺爺在那裡走來走去,默默聽別人說話,他並不插話,要是有人問到他的情況,他只是說:“我隨便聽聽。”美國領事館門口的人,倒也不見怪,也不避開他,大家就讓他在旁邊聽。漸漸,爺爺發現,有好幾個象他一樣的老人,也象他一樣只聽不說,更不談自己的情況。他們彼此也不交談,象影子一樣。後來,天天碰見,見面也是點點頭而已。在美國領事館外面,自帶一個小板凳,一本中英對照詞典,為人填表的黃牛,是那時懂得些英文的人,那些人要是遇到自己吃不準的英文詞,就悄悄走上去,觸觸那幾個沉默的老人,輕聲請教他們。爺爺看到過,那幾個老人,也都輕輕地告訴黃牛,或者在黃牛攤開的手掌心裡,寫下那個他推薦的詞。但要是有人直接找到他們,央他們幫自己填表,他們總是馬上就搖頭,並飛快地避開去。
從美國領事館的黑鐵門裡出來的人,總是被人群馬上圍住,同時有好幾個人問:“哪能?”“撞到誰的手裡?”不管是得到簽證的人,還是沒有得到簽證的人,他們在簽證處的經歷,總是被不厭其煩地再三詢問,他們在匆匆離開之前吐出的任何只言片語,也都在人群中引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