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的番茄汁氣味。紅燴明蝦裡有番茄汁,紅燴牛肉裡也有番茄汁,難怪叔公說,這裡的菜越來越象羅宋大菜。範妮想起來,貝貝曾經說過,要是他有錢,一定到紅房子西餐館裡要一客鄉下濃湯吃,那是最便宜的菜。貝貝說,他最喜歡到最貴,最有情調的地方去,哪怕只能點得起最便宜的東西,也要享受做人上人的感覺。貝貝的理想是有一天可以象巴黎從前的畫家那樣,在能整天混在紅房子裡畫畫,喝咖啡。“連頭髮裡都粘著西餐館的氣味,才叫高階。”貝貝那時說。到紅房子西餐館去,對大家來說,都不算件小事情。連那裡貼的毛主席語錄紙,都比一般店裡要好看些。更不用說在那裡看到的人。範妮想,在紐約,再也找不到一個象紅房子西餐館這樣的地方,看到你想看到的人,也將自己展示給別人看,彼此都是知音。紐約沒有這樣的地方。也許那裡有,但不是為範妮這樣的人準備的。別人看不懂她,她也看不懂別人。那裡沒有她知根知底的世界。
“那麼你自己呢?你想要做什麼?”範妮問。
爺爺說:“我一輩子其實都很喜歡吃麵。頭湯的陽春麵。以後我要是有一點錢,有機會的話,就要開一家麵館,不用大的麵館,但是面燒得很地道。”
“這麵館開在中國還是美國呢?”範妮問。
“當然是中國。我也沒有資格到美國去。”爺爺說著,回過頭來,睜大他的眼睛,筆直地看著範妮。範妮發現,爺爺的眼睛象午夜的貓眼一樣,是雪亮的。
深夜的街道上到處倒映著水窪。長樂路就在前面,梧桐後面,就是黑黢黢的新式里弄。在夜色裡,她看到那裡的窗臺上放著花花草草,那裡的陽臺裡,衣架上吊著衣裙,竹竿上晾著枕套和毛巾。開啟的窗子都暗著,在路燈下能看到裡面窗簾的浮動。在那些失修多年,或者被國營的房管所越修越壞的老房子裡,在擁擠的房間中間,唯一一小塊空地上,點著暗綠色的三星牌蚊香,它們散發著灰白色的煙色,還有帶著煙火氣的除蟲菊香,從小聞它度過夏天的人,會習慣和喜歡這蚊香的氣味。在那樣的氣味裡感到安心。弄堂裡的人,守著他們的夢想,慾望,和失意,都睡著了。從新式里弄出來的人總是懂得實惠,也懂得分寸和自持。那樣的弄堂,雖然不如解放前那麼小康,但還是聚居著各種各樣的規矩人家,小心本分,機靈精明,過著實打實的日子。不過,範妮心裡並不真正看得起住在那裡的人,她以為自己比那裡的人優越。然而,就象她會偷偷透過澳大利亞廣播電臺聽鄧麗君和劉文正的流行曲一樣,她對里弄裡的生活,蚊香的氣味,還有那裡的人世故的態度,抱著熨貼的感情。美國罐頭就是一個新式里弄裡出來的人,中學裡的班主任也是新式里弄裡出來的人,甚至家裡的鋼琴,也是捐給了一家開在新式里弄裡的幼兒園。和這樣的人相處,範妮才真正得到過愛惜。要是沒有在新式里弄裡活生生影響著人們的價值觀,範妮認為自己就不會有優越和清高。
“我對自己的兒子不報希望。他們都沒能上大學,沒有教育。這種懲罰的意思是,讓我們這樣的人家,永遠不再有出頭的那一天。”爺爺說,“不過我不怨他們不爭氣。是我們家的從前拖累了他們,就象你爸爸一直認為是他拖累了你們姐妹。現在時代不同了,是擺脫的時候了。”
“你說的擺脫,就是不做王家人,連中國人也不要做,對吧?”範妮問。
“一張紙,寫了擦,擦了寫,就髒了。除了換一張新的紙,沒有別的辦法。”爺爺說。
“但是不管怎麼說,你還是個中國人的臉啊。”範妮說。
“你的孩子也可能是個金髮的孩子,我看魯。卡撒特是北歐的人種,不是拉丁血統的。也許從你的孩子開始,就不是純粹中國人的臉了。上海對他來說,就只是種傳說了。”爺爺說。
範妮和爺爺都沉默下來。他們在那一刻都明白,最重要的話已經說了出來,其他什麼都不用再說。範妮把手插到爺爺的臂彎裡,他們拐過長樂路,來到陝西路上,遠遠的,他們又看到紅房子西餐館了。然後,又看到貝貝家的尖頂房子了。深夜的馬路上,沒有行人。路燈迷離。夜色將許多細節掩蓋住了,街道變得象空中樓閣那樣。他們聽著自己的腳步在街上響著,好象是另外兩個人正在離開他們的腳步聲。
這個夏天的深夜,當爺爺和範妮在薄霧沉浮的街道上靜聽自己腳步的時候,王家還有一個人醒著,那就是簡妮。其實,範妮還沒起床的時候,簡妮就已經醒了。與就是醒來,也不會馬上睜開眼睛的範妮不同,簡妮總是先突然睜開眼睛,然後,意識才醒來。她先看到了窗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