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的夜空中廣玉蘭闊大的葉子,那些葉子有著杏黃色的背面,看上去更象是枯葉。簡妮吃驚地看著窗外的樹葉,簡妮雖然已經回到上海兩年了,但在午夜夢迴的時候,還是為自己身處與阿克蘇的乾燥黑暗截然不同的地方而迷惑,在阿克蘇團部中學的教工宿舍,深夜的房間裡看不到一點點光亮,更看不到樹影婆娑。然後,意識回來了,她知道自己這不是在阿克蘇,而是在上海的老家。四周充滿了上海弄堂深處那種沉夜的寂靜,空氣裡能聞到混雜在一起的樹的氣味,樓下天井裡升上來的潮溼水氣,陽臺的竹竿上晾著過夜的衣物散發出來的洗衣粉芳香新增劑的氣味。此時,簡妮還在半睡半醒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象一粒沙子被席捲而來的沙暴裹夾一般,被心裡滔滔而來的無助吞沒了。這種無助的感情,是簡妮到現在為止的生活中最熟悉的感情,從她懂事時起,她就在父母的身上學到了,體會到了,但她自己並沒有體會,她覺得自己是與其他孩子一樣快樂的小孩。等她按照知青子女滿十六歲可以回上海的政策,如願回到上海,在從新疆來的火車剛剛進站,她剛剛看到月臺上洶湧的人流,這種無助就象花一樣,從她心裡盛開出來。一離開新疆,簡妮的心底裡就爬滿了無助,這是簡妮最真實的情況,也是最大的秘密,誰也不知道,即使是她自己,也不想正視。因為她覺得這是荒唐而古怪的感情。每一次,當它從心裡升起,象開水上的蒸汽,簡妮就會“撲”地一口將它吹開。這樣,簡妮就真的醒過來了。她不是真正的午夜夢迴,而是有事,她今天要給她的推薦教授,哥倫比亞大學的武教授打電話,告訴他自己的簽證情況。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16)
簡妮靠在枕頭上,就著路燈射進房間來的光亮,看看手錶。她要等到美國時間的中午時分,這是合適打電話的時間。
將要過去的一天,對簡妮來說,漫長得不可置信。好不容易等到了經濟擔保,唯一的,但是被再次拒籤。當自己大聲爭辯的時候,她看到一同等待簽證的中國人眼睛裡的慌亂,那臺灣人刻薄地微笑著注視著她,但旁邊的中國人卻被她的宣言嚇得直眨眼睛。然後,叔公去
世了,看他的樣子,好象只是屏住呼吸而已。但是醫生卻說,這就是死。那時,她聽到醫生的聲音,想到的卻是自己,她感到自己也象醫生宣佈的那樣,結束了,一片漆黑。其實,在對那該死的臺灣人大聲吼叫的那一剎那,她的眼前也是一片漆黑。然後,爸爸媽媽默默坐在窗邊,什麼也沒有說。簡妮看著他們的背影,還有老房子前的樹,那是棵廣玉蘭,在初夏的時候開大朵的白花,將要謝的時候,那些花瓣變得焦黃,並且失水,就象慘痛的記憶那樣凋敗而哀傷。他們看著那些花,簡妮看著他們,突然猜想,當年他們被逼到新疆去的時候,是不是也曾站在這個窗前,默默望著那棵花樹不說話。這間屋,是二樓最好的一間,原先是爺爺和奶奶的臥室。簡妮又想起來,自己很小的時候,中美建立外交關係,建交公報在晚上八點的中央電臺新聞節目裡廣播時,他們正在新疆,爸爸媽媽站在自家窗前,開啟了窗,聽外面拉線廣播轉播的中央臺八點重要新聞,他們也是這樣默默的,象昏了過去的魚。他們的背影上,總是密密麻麻寫滿了簡妮不忍心看的失望和希望。簡妮假裝睡午覺,其實是不想再看到他們,她緊緊閉著眼睛,看著眼皮上的那團紅色。然後,全家都聽到爸爸和範妮的爭吵,他們說的那些話,簡妮知道全家這時都開著各自的房門,都在聽。讓簡妮深以為恥的是,爸爸已經不對簡妮的出國抱希望了,簡妮和範妮一樣,也在整個二樓的銅牆鐵壁般的寂靜裡,聽出了全家對自己的放棄,還有全家對範妮的希望。簡妮那時也躺在自己窗前的小床上,裝作繼續睡覺的樣子,她直挺挺地躺著,覺得自己就象是一隻死河蟹,縱是活著的時候身價再高,味道再美,不能爬了,也就被拋棄了。
簡妮的心裡,有著範妮萬萬體會不到的滄桑。
但簡妮到底是新疆回來的,她不光從小就體會過無助的感情,也從小就見識過即使是毫無希望,也要死命掙扎的奮爭。她見到過在來往於上海和新疆的長途火車上,媽媽是怎麼躺在行李架上,連滾帶爬,披頭散髮,為了在爸爸沒把帶到新疆的包裹行李拿上車前,先搶好放行李的地盤。她見到過爸爸躺在硬座的椅子底下,臉枕在一堆垃圾旁邊打盹,她自己,就是爸爸媽媽和他們的新疆同事們從車窗上塞進車廂裡的,因為整個過道上都擠滿了人,根本上不去了,當她被人七手八腳舉著塞進臭氣熏天的車廂裡時,她看到過一個年輕的阿姨被人從月臺上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