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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聲音。範妮對爺爺說:“他們也還是老樣子。”

爺爺說:“他們不可能再變成別的樣子。”

範妮心裡動了一下,她想爺爺的意思是,她還可以變成另外一種樣子的。就象離開上海的時候爺爺希望的那樣,但是,現在她已經知道,爺爺所向往的脫胎換骨的艱難和痛苦,還有它的不可能。

“你那時候回上海來,是為什麼?”範妮問。

“我想要做個新人。我的想法,和愛麗絲留在美國的想法差不多,想自己更新成一個新人。”爺爺說,他謹慎地看了看四周,防備有人聽到他的話,“我不是不知道格林教授寫的那些事,我爹爹從前過陰曆年的時候,家裡人都要穿中國禮服,祭祖宗。正月十五元宵節的時候,還要祭社神和關帝,這都是寧波人的傳統。美國人來給爺爺拜年,也要行中國大禮。這是我親眼看到的。所以,買辦的家庭裡不一定就全盤西化的。到我爹爹這一代,已經是在上海出生的第二代人了,但寧波人的傳統還在我家保留著,我家冰箱裡終年有臭冬瓜存著的。我爹爹雖然是留美學生,但他看不慣交誼舞,自己一直穿長衫。但我家一直也是好幾家新式學堂的校董,這也是事實。但是,這些都不能抹殺我們家是靠害中國人發家的歷史。這永遠是王家不能原諒的汙點。我不會因為後來共產黨請我吃苦頭,就象維尼那樣瞎講。”

“但是後來不是王家的航運公司也將英國人的航運公司併吞了嗎,照共產黨的邏輯,我們還赤手空拳地打敗了洋人,為國爭了光呢。”範妮依稀記起格林教授書上的一些段落,說。

“那也不能混為一談。”爺爺堅持說,“我們的原始積累不好,就象一生下來就是怪胎一樣。”

那麼,爺爺認為到美國,就可以做到更新。他的失敗,只是因為他選錯了地方。範妮想。儘管爺爺經歷過許多,可他還是天真。而經歷過和魯在一起的日子,範妮感到自己一點也不天真了。

一直到範妮吃完飯,她都沒再說什麼。爺爺也沒說什麼,他接著翻格林教授的書。範妮發現,他把奶奶的照片夾在裡面,當書籤用。範妮端詳著奶奶的臉,她發現奶奶的臉上有一股象被抱在手上的小孩才有的那種恬然的靜氣,活潑和時髦的神情象恬然上的枝條和樹葉一樣搖曳閃爍。這是自己臉上不會有的。範妮認為,自己臉上的靜氣裡面有怨恨,活潑裡面有算計,時髦裡面有勢利,更象她認識的席家有個老姨太太的臉相。範妮想,這就是兩個範妮的不同之處。

吃完飯,範妮對爺爺說,想要到街上去散散步。“回上海一次,總要看看上海的樣子吧,哪怕是半夜,也是好的。”範妮說。

爺爺突然敏銳地飛了她一眼,他接住了這個資訊。但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殷勤地合上書,收了碗筷,陪範妮一起去。

他們兩個人,象從前一樣。範妮突然想,奶奶要是回家來了,一定不認識這麼破舊的樓梯,樓梯上還用受潮變形了的纖維板草草做成的門。她以為自己是在看《孤星血淚》。而自己要是回到奶奶在上海的時候,一定也不認識那個又新,又幹淨,又漂亮的art deco式的樓梯,維尼叔叔說甚至在樓梯的長窗上,他小時候的家都掛著白紗簾。自己會以為在看《霧都孤兒》。爺爺總是對維尼叔叔不以為然,對那個歷史研究所的人對維尼叔叔的回憶感興趣不以為然。然後,範妮看到花園裡沒有水的石頭噴泉,那是爺爺對紐約的紀念。又看到弄堂口用原來的門房間改成的小裁縫店,那是範妮對上海的紀念。小裁縫店裡面,在式樣難看的錄音機裡,永遠播著鄧麗君的靡靡之音,那是維尼叔叔最輕蔑的音樂。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15)

爺爺和範妮此刻來到了紅房子西餐館的門前。即使是午夜時分,餐館已經關門多時,他們還是走了過去。他們看到,紅房子西餐館糕點間的玻璃窗裡,所有裝蛋糕和麵包的白鋁盤子都騰空了,倒扣在櫃檯裡。紅房子西餐館總是生意很好,新鮮的蛋糕和麵包,總是當天就買完了,有時去得遲了,還要買不到。範妮依稀記起來,那個賣蛋糕的女營業員是個少婦,她燙著上海年輕女人喜歡的長波浪頭髮,很正式,很隆重的長波浪,將白色的小帽子輕輕壓在頭髮上,生怕把長波浪壓癟了。她是一個矜持的人,在比較洋派的地方工作的人,總是比

在飲食店裡賣生餛飩熱包子的人要矜持些。在經過紅房子西餐館的時候,範妮好象聞到了食物的氣味。從前,範妮第一個反映過來的,總是咖啡氣味,但這次卻不是。範妮第一個分辨出來的,是鄉下濃湯裡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