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的。然後,爺爺換了一張紙,畫了一條豎的街,“春街,”爺爺說,再畫了幾條橫著的小街,然後又畫了一條細細的豎著的街,“就是這裡,維爾芬街,我剛到紐約住的NYU學生宿舍,世上的事情就有這麼巧。也是你要去住的地方。”爺爺在小小的十字路口上畫了一個小圓圈,表示那裡就是叔公提到過的石頭噴泉,日夜都不停地噴著水,“夏天的晚上,紐約也有很熱的時候,開著窗子睡覺,老遠的,總是聽到那個噴泉在響,不習慣的時候,我一直以為是下雨的聲音。”然後,爺爺畫了一個大大的圓,“這是華盛頓廣場,學生最喜歡去的地方。秋天的時候,有小販在那裡烤栗子賣,香氣傳得老遠。”
範妮又想起歐。亨利小說裡寫到的故事,他也寫到過紐約秋天賣烤栗子的小販。自己看過的那本歐。亨利的小說,是一本十分破舊的小說,不知道經過多少人手裡翻過,才傳到了範妮手裡,封面早已掉了,第一頁到第七頁也掉了,整個書都軟搭搭的,回潮的雨天裡,它散發著舊東西複雜的氣味。她是聞著那氣味,記住了紐約的秋天沿街會有小販烤栗子的。後來,範妮肯定又在別的美國小說裡讀過過這樣的細節,但是在傑克。倫敦的書裡,還是在馬克。吐溫的書裡,或者是在《珍妮的肖像》裡,她已經忘記了。有時這些書裡會出現一個橢圓形的滬江大學圖書館的藍色圖章,那一定是文化大革命燒書的時候,從大學圖書館流散出來的藏書。在寒冷的冬天,在墊高的枕頭上,有一本外國小說看,肚子上壓著一個鼓鼓的熱水袋,這是範妮一生中最好的時光。
“有兩個地鐵站可以下,一個叫West 4;從那一站下,要穿過華盛頓廣場,我是喜歡過華盛頓廣場的,還有一站更近,叫spring street;那時候很多藝術家在那裡開小店,手工做的女人戒指最漂亮。”爺爺在紙上標出來兩個地鐵站的位置,但是他沒有提起,他之所以知道春街上的手工戒指好,是因為奶奶來看他的時候,在春街買了不少戒指的緣故。
“甄展,你其實一點也沒有變,”叔公說,“我那時要去紐約看你,去接姆媽帶過來的筍乾,你也是畫了這樣一張圖,給我寄過來,你記不記得。”
“你又沒有用我的地圖,僱了計程車來。”爺爺說,“你穿了一條白褲子,戴了一頂巴拿馬草帽,愛麗絲穿了藍色的蓬蓬裙。”爺爺說。
“叔公,你和嬸婆的派頭真好啊。”維尼叔叔對叔公笑,雖然嬸婆早和叔公離婚了,她當年就留在美國,不肯回上海當少奶奶,但他們卻一直有聯絡,保持著洋派學生的風度。
叔公也笑:“我也就是好看,銀樣蠟槍頭。你爹爹才是學問好,他是在NYU都可以拿得到獎學金的好學生啊,一口文雅的英文,連我的美國同屋都說,電話裡一點聽不出來是個中國留學生。愛麗絲也是個歡喜讀書的人,她的心氣多少高啊,是美國名校的學生,就是宋家姐妹讀書的那個威斯里女子學院,我們家那麼多孩子,她就是和甄展談得攏,連她都說甄展的英文好。”
一直靜靜聽著的簡妮插嘴說:“那爺爺可以教我英文,肯定比我們前進學校的老師還要好。”
爺爺搖搖頭說:“已經早就還給老師了,簡妮。我是什麼都還光了,專業也還給NYU的教授們了,就算現在我有機會回去見他們,我也沒有這個面孔。”
一向沉默寡言的爺爺突然說出這麼痛心的話來,讓一家人都不知道怎麼對付。大家僵在桌子上。
最後,還是維尼叔叔滿臉堆著不知所措的笑,一雙手緊緊握著刀叉,輕聲說:“爹爹,今天是高興的日子啊。爹爹。”
範妮將自己的肩膀縮起來,並埋下眼睛,這樣讓她感到舒服一點。
而簡妮則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她眼睛裡全是要為爺爺擔當什麼的勇敢,就象她考到了上海,告訴爺爺自己選擇的專業的時候一樣。
好在這時上主菜了。跑堂的將白色的大盤子重重頓在桌上。即使是紅房子,也已經不懂該將食物輕輕放在客人面前。一連三份烙蛤蜊使得滿桌都散發出加了乳酪的熟蒜茸微臭的香氣。別桌上的客人都朝範妮家的桌子上看。
叔公說,居然烙蛤蜊的樣子和味道都沒有什麼變化,就是味道淡了點,“大概我舌頭上的味蕾死得差不多了吧。”叔公說著,遠遠地拍了一下範妮的胳膊,“好好抓緊機會享受人生啊,人老了以後,什麼都不太有意思了。我最歡喜看那些在麥當勞裡工作的年輕人,動作快,聲音響,那就是美國,就是年輕啊。”
爸爸媽媽點的是葡國雞,那是他們在離開上海時匆忙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