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婚禮時,在紅房子西餐館吃過的菜。範妮和簡妮都不敢點雞,在西餐館裡吃雞,不可以用手,要用刀叉,一點一點與雞骨頭上的肉鬥爭,實在太累了。範妮點的也是烙蛤蜊,簡妮點的是炸豬排,在新疆的家裡,媽媽也常做炸豬排吃,家裡也特地備著刀叉,這是簡妮最會吃的西餐主菜,在用刀叉吃飯的時候,佐餐的就是爸爸媽媽的上海故事。說不光的霞飛路,小開家的家庭舞會,自己有一支吉他樂隊的,沙球和吉他,紅房子西餐館裡的法國大菜,《Moon river》,《around the world》,那都是他們開家庭舞會時聽到的唱片,也是他們被髮配到新疆的理由。簡妮從來不覺得自己不是個上海人,會對紅房子西餐館陌生,只是她今天不想出一點差錯,寧可保守。可爸爸媽媽居然可以用笨重的刀,把雞塊上的肉都剔乾淨,吃得有模有樣,一絲不亂。他們倆坐得筆挺的,手肘貼著自己的身體,掌刀的那隻手腕輕輕動著,雞塊上的肉就被老老實實地卸下來了。他們粗大的手和郎尼叔叔一樣,與他們文雅的吃相不般配。讓範妮不得不暗暗服氣的是,即使他們的手因為長期的體力勞動變成了這樣,即使他們的口音裡有那個陌生的“ou”,他們吃起東西來,還是沒有走樣。甚至,比自己姐妹的樣子還要好。
郎尼叔叔點的是紅燴小牛肉,他用叉點了點範妮面前的黑胡椒瓶,說:“拿伊pass過來。”範妮就把那小玻璃瓶給郎尼叔叔遞了過去。在長桌子上的燈光下,範妮看到自己的手背是那麼細白。她垂下眼睛,並不看郎尼叔叔的臉,她認為郎尼叔叔的聲音是生硬而且有敵意的。郎尼叔叔粗大的雙手象榔頭一樣,重重地吊在手腕上,那是大豐農場磚瓦廠的紀念品。他要的紅燴小牛肉其實一點也不合適他,他的牙齒因為長期的牙周炎,已經壞了一大半,回上海以後裝了假牙,天天晚上,他要從嘴巴里取出假牙來,放在水裡泡著,象爺爺一樣。但他還是堅持要不好嚼的牛肉,那種牛肉就是切得再小,他的牙齒也對付不了。老光棍的脾氣一定是彆扭的,不光難為別人,也同樣難為自己。那時,範妮這麼想。
維尼叔叔要的主菜也是烙蛤蜊,他細長的手指尖尖地伸過去,輕輕扶住坐在小凹檔裡的半個連殼蛤蜊,將淡黃色的蛤蜊肉從撒了大蒜茸的汁湯裡叉住,剝出來,再裹起一些蒜茸來,放進嘴裡。他的小指頭微微向上翹著,象女人一樣柔和。他也是瘦長高大的,脖子上有一顆淡咖啡色的痣,顯出白皙的面板。見範妮望著他,他體貼地勸道:“就是吃不下,也多少吃一點。範妮,你還不曉得什麼時候才回來上海呢。”
“維尼叔叔,你的吃相也好看。”範妮說。
維尼叔叔對著範妮笑,範妮知道維尼叔叔最喜歡別人說他好看,他天生就是個喜歡好看東西的人。就是維尼叔叔在里弄生產組裡繞銅絲線圈,只掙幾十塊錢工資的時候,他的畫圖朋友到家裡來玩,也一定要去大一點的菸紙店,買細長的阿爾巴尼亞香菸來招待朋友,因為它有與中國香菸不同的樣子。在範妮小時候,上海的男人都剪一模一樣的平頂頭,或者留得略長,修成三七分。而維尼叔叔總是把自己的頭髮修成象甲蟲一樣,圓圓的蓋在頭上,他的幾個畫畫的朋友也是這樣,因為他們猜想這就是甲克蟲樂隊的樣子。他們以為,列農他們的甲克蟲樂隊風靡了中國以外的廣大世界,就是因為他們把自己的頭髮剪成一隻甲蟲的樣子,蓋在頭上。那時貝貝也剪了一個和維尼叔叔一樣的頭,從沙發後面看上去,他們像是一對雙胞胎一樣。要到後來,上海電臺重新開出立體聲之友節目,介紹外國音樂,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的頭髮和甲蟲並沒有聯絡,而他們的歌,用只聽過莫扎特和比利翁的耳朵來聽,要花許多時間才能習慣,然後才能喜歡上象《Hey; Jude》;《Imagine》那樣比較溫情的歌,找到裡面單純的感傷。但對那些歌曲裡面的理想主義,卻始終是陌生。
維尼叔叔還是喜歡更柔和浪漫的中產階級曲子,像那時和貝貝一起聽的,那把小提琴像海涅的愛情詩一樣多愁善感。有時候,範妮看到維尼叔叔開著錄音機畫畫,他總是畫一些想象裡的街道,房子和放了花瓶和水果的桌子,他拿著一支油畫筆,跟著音樂獨自在畫架前面跳舞,那是他自己編出來的舞蹈,象土耳其的僧侶那樣歪著頭,他把兩條長長的胳膊合攏來,擁抱著一團多愁善感的音樂,在他房間中間的一小塊空地上轉來轉去。那時候,範妮總是覺得,維尼叔叔一定想起了貝貝。
範妮其實什麼也吃不下。她覺得自己象一隻氣球一樣,在半空中飄飄搖搖。爺爺的地圖就放在面前,現在,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