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紐約,那裡才是花花世界。我不想在新英格蘭住,愛麗絲又吵著要讀書,不在我那裡。我真的寂寞死了。我也記得那條路,在格林威治村裡面,一條小馬路,十字路口有一個石頭的噴泉,流水日夜不停,兩面都是紅房子,綠藤。離地鐵站不遠。”
爺爺說:“那是spring street站。那個地方方便極了。範妮將來到上城去,回家的時候也要在那裡下車。”
範妮點點頭,她腦子裡能想起來的,都是歐。亨利小說裡描繪的下城格林威治村,在爬滿了藤葉的老房子裡,住著一個窮畫家,病了,躺在床上望窗外的藤葉。現在她多知道了一點,那房子是紅磚的,大概從外面看,就象紅房子西餐館一樣。她租的房間附近的地鐵站,叫spring street。可是,她還是不能相信,自己有一天能走到少年時代讀過的美國小說裡面去。
“聽上去,範妮象要走到歐。亨利的短篇小說裡去了一樣。”維尼叔叔也說。
“我也覺得這是假的一樣。”範妮說。
“因為想得太久了,來了,反而不象是真的了。”爸爸隔著桌子對範妮說,“我和媽媽在火車上,常常要拿出來你們拍來的電報看,也是心裡不敢相信。想想1960年的時候,姆媽叫郎尼先辦出去,郎尼也是開始辦申請了,天天到魏先生家去補習英文,還不是突然出事情。”爸爸說著看看郎尼叔叔,他正坐在桌角,默默吃自己那份盛在高腳玻璃碗裡的蝦仁杯。他的手象農民那麼粗大,那麼結實,與吃蝦仁杯的小勺子一點也不般配。他的頭髮已經開始稀疏,用髮蠟梳起來以後,能看到一點頭皮了。
聽爸爸說到自己,郎尼叔叔探了探眼睛,可什麼也沒說,也不接腔。他的眼睛四周有深深的黑眼圈。他高中畢業時,因為出身問題,所以雖然參加了高考,但還沒有發錄取通知單,校長就找出身有問題的高三學生開會,講“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的問題了。果然,第一批不錄取通知單裡,就有朗尼的。朗尼幫過的同學,倒都考上了大學。痛心的爺爺,這時決定先以送朗尼到香港治病的藉口,將朗尼送到香港去繼續高中。爺爺找到自己的朋友魏先生,他從前是《字林西報》的英文編輯,報紙關門以後,他被遣散回家,自己在家教授英文。爺爺送郎尼叔叔去魏先生家補英文,準備到香港就直接進英文高中上課。可是,突然,公安局到家裡來找郎尼叔叔問話,說他在魏先生那裡上課的時候,說了什麼反動言論。郎尼叔叔什麼也想不起來,可公安局的人在他面前,當場畫出一張當時的地形圖,魏先生家的小客廳裡,門在哪裡,沙發在哪裡,那天上課時候,誰靠窗坐,誰靠桌子坐,還有誰在場。這張一清二楚的地形圖把郎尼叔叔嚇呆了。很快,郎尼叔叔被判了兩年勞動教養,送到大豐農場勞動。到了大豐農場,朗尼才知道那一年整個上海都在清理社會上的英文補習班,去補習的人,都被認為與社會主義思想格格不入的階級異己分子。朗尼在勞動教養結束後,仍被留在農場裡,不許將戶口遷回上海,就這樣,他在大豐農場一直呆了二十五年,到1987年,才終於回到上海。郎尼叔叔十九歲離開上海,四十三歲回到上海,他從一個每天在頭髮上抹凡士林髮蠟,梳派克頭,到英文老師家去補課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滿臉晦氣的老光棍。
郎尼叔叔從來不和家裡的人湊趣,就是開口說話,也好象別人都欠了他一樣。維尼叔叔和範妮都知道他從來不怕敗大家的興,他就是有辦法直望著你,不接你的腔。所以他們都輕易不去和郎尼叔叔搭訕,開始他們不願意去刺激他,後來他們是不給他機會讓大家都不高興。要是不理郎尼叔叔,他也從不多事。而爸爸得意忘形。
“所以,你要想到,你的快樂是建築在我的痛苦上面啊。”郎尼叔叔慢慢地開了口。
爸爸還是不知道收聲,辯解說:“你怎麼這麼想,那你還是回到了上海,我真的要留在新疆一輩子呢。我也沒說你的快樂是建築在我的痛苦上面。”
“我來給你畫一個地圖,要是這些年美國沒什麼變化,就可以方便找到。”爺爺突然放下叉,對範妮說。
他找出紙和筆,開始在紙上畫,曼哈頓象一個香蕉,下城象香蕉的一頭,兩邊都是哈德森河,爺爺在上面畫了一些曲線,當成哈德森河上的波浪。華爾街,南碼頭,格林威治村,小義大利,唐人街,下東村,象香蕉上的黑色芝麻斑一樣。桌子上的人都湊過來看,爸爸和郎尼叔叔也都不說什麼了。。
“You got it?”爺爺突然用英文輕輕問,他嚇了範妮一跳,爺爺本來從來不說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