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偷偷去翻過維尼叔叔房間的抽屜。在他的抽屜裡,小心地保留著一些好萊塢電影明星的畫片,還有外國的風光明信片。他和貝貝一樣,自己會造一個世界出來,為了讓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法活下去。
這時候,走廊裡突然有人說話的聲音,好象是來什麼客人了,先是維尼叔叔的聲音,後來爸爸的聲音也出來了,有個沙啞的女人聲音,找範妮。但維尼叔叔聲音很虛偽,想必是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範妮從枕頭上抬起頭來聽。然後,她回憶起來,自己覺得熟悉,但是一時想不起來的沙啞而疲勞的聲音,是她中學時代的班主任的聲音。她和維尼叔叔管她叫“小業主”。
範妮驚奇於已經畢業多年,老師怎麼會知道自己出國,怎麼會想起來要到家裡來送行。這個老師當年並沒有難為過範妮,比小學裡面的班主任好多了。範妮上小學時,遇到一個很講究家庭出身的紅色班主任,她看不慣範妮的清高,老是用家庭出身和改造世界觀這一套來刺激範妮,這其實是範妮動不動就逃學的直接原因。但是,這個班主任最喜歡到範妮家來做家訪,對範妮的家,在幸災樂禍的態度裡面,充滿了刺探和好奇。到了中學,已經是不講出身,人人都可以考大學的八十年代,新班主任想不通為什麼範妮在學習上還是疲疲塌塌,照樣提不起精神,照樣動不動就逃學。到期末評語時,老師說她的思想意識太頹廢,要注意擺脫家庭影響,給自己創造一條新的生活道路。老師現身說法,談到她自己當年也是因為出身不好,受到不公正的對待,是因為自己的信念,經過艱苦的自學,終於成才的。看著老師那雄赳赳的天真,而且把自己與範妮引為同類,範妮臉上淡淡地笑著,不置可否。
班主任出身在一個小業主的家庭裡,範妮聽班上的同學裡面傳,班主任的父母原來是開小菸紙店的。範妮嘴裡不說,可是在心裡想,你是什麼出身,我是什麼出身,最好搞搞清楚。在範妮漸漸長大的過程中,小學老師在黑板上解釋壓迫人民的三座大山是誰時,她心裡那無處藏身的驚駭,這時已經從她心裡漸漸消失了。範妮在生活中體會到,人們無論如何,還是看高有錢有教養的人家,就算是曾經有錢的也行,買辦還是資本家,革命幹部還是知識分子,他們不管。就是小學老師給她的折磨,也更多的是出於妒忌,而不是真的出於階級仇恨。人們真正看不起的,還是那些住小弄堂裡破房子,父母都做體力活的野蠻小鬼,討厭他們不肯好好學習,討厭他們舉止不斯文。說到底,就是討厭他們沒有錢。
中學裡面的班主任以為,範妮應該對她的關心和鼓勵感恩戴德,她簡直就是一個浪漫的人,但範妮卻十分厭煩她的熱乎勁。上中學時,範妮仍舊動不動就逃學,也有逃避這不自量力的班主任的原因。在範妮有限的閱歷裡,老師總是最勢利的人。可是世事就是這麼奇妙的,由於他們的勢利,他們實際上幫助範妮保持了對自己家庭出身的虛榮心,她並不以自己的出身為恥,反而體會到一種破落世家的榮譽感。這種榮譽感光靠維尼叔叔,和一棟日益失修的老房子是不夠的。
老師如今好象是要來和範妮告別,她那總是因為用嗓子太多而沙啞的聲音說:“這個學生,我一直記得的,她當時不考大學,就是很堅定地要到美國去,也是一種信念在支援她吧,那時候我就覺得她是個有理想的青年。現在聽說是走成了,還是美國,我為她高興。”
“她還是這麼振振有辭啊。”範妮心想。
爸爸代替範妮說謝謝。
空洞的誇獎話說了不少,到老師感到已經鋪墊得足夠了以後,才支支唔唔地說,她的兒子也將要畢業了,急著出國,想託範妮給他在美國找一份經濟擔保,或者,就用範妮的保人。
爸爸十分誠懇地說,一定努力,一定努力。
範妮將自己的頭倒回到枕頭上,心裡叫了聲:“瘋掉了。”
爸爸和維尼叔叔都說範妮已經累了,睡下了,不肯讓老師進範妮的房間。維尼叔叔比爸爸堅決多了。維尼叔叔瞭解這個老師,當年她也愛到範妮家來家訪,要家裡人一起鼓勵範妮輕裝上陣,也愛了解範妮家的生活細節,和他們談談從前淮海路上的西餐館和夏天的冰激凌。他們陪在邊上,唯唯諾諾,等老師走了以後,他們在一起嘲笑熱昏的老師。如今這個社會的體統已經蕩然無存,小業主的後代也想高攀他們,引以為同類。“範妮明天要飛二十幾個鐘頭,這些天又累了,一定要睡好才行的。”維尼叔叔對老師說。
老師磨蹭了一會,看這家人堅決不肯把範妮叫起來見一面,才告辭走了。聽動靜,好象老師還硬留下一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