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和範妮才把停在路邊等他們的計程車打發了。範妮將手插到爺爺的臂彎裡,那裡總是乾燥而溫暖的。爺爺常喜歡晚上散步,要範妮陪著去。範妮和爺爺一起去散步的時候,就這樣把手插在爺爺的臂彎裡,爺爺就把自己的胳膊夾一夾,象是握住範妮的手。
夜晚的毛毛雨,不是一滴滴下的,而是象霧那樣漫天飄拂。慢慢的,頭上和身上就溼了,用手一抹,滿手都是溼溼的水氣,頭髮慢慢也會耷拉下來,貼在頭上。爺爺和範妮向長樂路走去。
長樂路上大都是住宅,沿街面的,是多年失修的舊洋房。朝南的有一個花園。一眼望過去,一些燈光是從緊緊關著的木頭百葉窗裡透出來的,遠看,那些房子簡直就象是空關著的一樣。有的窗子開著百葉窗,裡面爬出來的燈光,照亮短短的窗臺,還有晾在窗沿下的衣服。蒲園是條大弄堂,裡面的洋房也帶著花園,能看到花園的圍牆裡伸出夾竹桃和冬青樹溼淋淋的枝條。這都是範妮從小熟悉的街景。這雨中的安靜,讓範妮心裡輕鬆了一點,象穿了一整天高跟鞋的腳,終於插到了已經穿歪了跟,所以跟腳極了的拖鞋裡。她真的想靜一靜,可今天,一向緘默的爺爺卻想說話。
“你現在到美國,20小時的飛機就行了吧?”爺爺問,“比我們那時候要快得多了。我到紐約,正好在戰時,坐船。從上海到印度的加爾各答,然後換火車,從加爾各答到孟買,就象我們的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從那裡上的是美國海軍的運貨船,我也不知道怎麼會上美國海軍的船,從印度到南非,才到紐約。路上要走50多天。驚濤駭浪。船上沒幾張唱片,天天放《You are my sunshine》,離紐約近了,能聽到美國電臺的廣播了,第一聽到的,就是美軍進攻歐洲大陸,羅斯福總統在電臺裡帶領美國人民為軍隊祈禱。那個國家,人人愛國,團結一心,處處都有自尊和尊嚴,清清爽爽。而我們上海,有錢人天天怕日本人和特務來敲他家竹槓,最後嚇得精神失常,自己跳樓自殺。”
範妮心裡雖然為爺爺竟然有這麼好的記憶而吃驚,但她默默地聽著,什麼也沒表現出來。
爺爺又說:“叔公說,我的爹爹,因為家裡是世代的天主教徒,為天主堂做點事,所以幾代人的小時候,都會說些英文,所以也有機會到上海的洋行工作,後來成了上海數得著的代理商,錢多到國民黨要敲竹槓,日本人要敲竹槓,黑道要綁架,只好把自己的房子蓋到巡捕房的貼隔壁。要是沒有機會,我們家還不是寧波鄉下的一個鄉下人。一個人的一生,機會是最重要的。沒有機會,什麼都沒有。”
這是爺爺第一次對範妮說到曾祖父的發家史,還是借用叔公的話。爺爺從來對王家的家世不置一詞,範妮隱約聽到過,王家的發家,和美國洋行有很大的關係,那時的美國洋行做過兩件讓中國人痛恨的事情,一是販賣鴉片到中國,二是販賣勞工到美國。但範妮並不相信,因為中學的歷史書上也是這麼說,趙丹演的電影裡也是這麼說,而她,從來就對宣傳反感。她從來不問,但她知道爺爺瞭解一些真相。因為有一次家裡的客人說,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電影演員上官雲珠對她的女兒說過,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不說,是為了保護她。爺爺聽了,表示過贊同。而別人也對範妮說過,爺爺是隻老狐狸。
範妮想,爺爺沒有說的是,他這樣一個NYU的高材生,專修船舶電機的工程師,因為沒有機會,一輩子都沒能獨立負責設計過什麼。爺爺不說,她範妮也不能明說。這就是他說的棟樑變朽木。
“從前舊社會,美國洋行鼓動中國人到美國去,你曉得用的是什麼名頭?他們說,美國遍地是黃金。正好在美國西部發現了大量的金礦,全世界曉得訊息的人,都湧到美國的西海岸去。所以,我們中國人將San Francisco叫作金山。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特地去那裡找過中國勞工的遺蹟,當時從美國東部到西部去挖金子,路上要走接近一年的時間。我去的時候,只要幾個小時的飛機。挖金礦的人裡面,就是中國勞工最能吃苦,挖到的金子也最多,讓其他的人妒忌。真的也有不少人,發了財。我看到當時的中國雜貨店裡還有買鴉片的地方。”爺爺說。
“我曉得了。”範妮答應爺爺。但範妮想起來,歷史書上說,是中國的買辦伙同外國人將中國人販賣到外國去,他們一起騙中國工人說,外國遍地是黃金。其實,勞工到了美國,就去修鐵路了,好多人累死在美國西部的鐵路上。範妮疑神疑鬼地想,莫非王家的祖上還販賣過人口?
“你一定要打起精神來。”爺爺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