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產黨會讓他參加設計。”範妮說。
“甄展是這樣的,他一直有精英思想的,他恨國民黨的愚蠢,所以他有點粉紅色。那時候,這是大學生裡面最時髦的。”嬸婆說,“他和你的奶奶真的不一樣。你奶奶,你看到照片就知道了,是摩登人。但是,他們兩個人真的相愛,他們兩個人只要在一起,就一直像鴿子一樣,不停地親嘴。”嬸婆說著笑起來,搖著她滿頭整齊的白色捲髮,“他們是維爾芬街上最性感的中國人。”
“什麼叫粉紅?”範妮問。
“就是傾向社會主義的人,又不是共產黨,那時候我們叫他們pinker。”嬸婆說。
爺爺居然會愚蠢到傾向共產黨的地步?範妮被氣得笑了出來。她想起來郎尼叔叔臉上對爺爺永遠愛理不理的樣子,爸爸和爺爺之間的隔膜,還有從不說人不是的維尼叔叔對爺爺的遺憾,而爺爺的臉總是像塵封的門一樣。爺爺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吧。
“難怪後來我們找奶奶,都是由維尼叔叔出面的。”範妮說,“爺爺不好意思自己再出面了吧。他的粉紅色,把我們一家人弄得家破人亡的。但是,”範妮又接著問,“她為什麼不要我們了呢?”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王家在上海已經問過了一百遍,一千遍。
在上海的家裡,雖然大家都不說什麼,可都在心裡想,奶奶是嫌他們要出去靠她,太麻煩。他們都有那種被拋棄的窮親戚的悻悻然,但是還是不能相信奶奶對自己的骨肉也會這樣。還有廣泛的猜測,奶奶在那裡有了新家,有了自己的男人了,這是可以理解的,那麼多年,一個人。但從親戚們那裡來的訊息說,奶奶並沒有另外組織家庭,她一直是一個人。奶奶一直是王家的一個謎,一個至關重要的謎。
“我不是真正曉得,但是我猜想,大概她過得不如意,就不想讓大家知道,更不願意你們在上海的人知道。好多上海人,老是把美國想得像天堂一樣。要是實際情況不像他們想的那麼好,大家就失望。託尼家就遇到過這樣的事,將親戚擔保出來了,親戚到他們家一看,沒有住在第五大道上,而是住在新澤西的老房子裡面,就看不起他們了。將他們家的人真正氣煞。你奶奶是最要面子的人。”嬸婆說,“你們到處找她,嚇得她連跟我們親戚的聯絡都斷了。”
範妮看著嬸婆,簡直不能夠相信她的話。這一切,僅僅因為奶奶面子上過不去,也就是虛榮心?奶奶她知道上海的家裡人是怎樣渴望要逃出來的嗎?大家將她當成救命稻草。而她僅僅因為她在美國混得不那麼好,就這樣一避了之?
“我相信範妮會這樣。她是這種小姐脾氣。”嬸婆說。
範妮搖著頭:“那她也太自私了。”
但嬸婆說:“這是她的權利。她不願意自己的生活敞開給別人看到,這樣並不過分。”
“但是我們在上海吃了那麼多苦,”範妮說。
嬸婆說:“這並不是範妮造成的,這是命運,她是沒有吃到你們的苦,這是她的幸運,你們是不幸的,但你的奶奶不能因為住在紐約,就要為你們在上海吃的苦承擔責任,對不對?她並沒有責任。”
這是範妮所沒有想到過的。但是,還是感到不能接受這樣冷酷的解釋。
“那你知道奶奶住在哪裡嗎?”範妮不甘心地問。
“不知道。好象是在唐人街裡住著,或者附近。她不願意多說。”嬸婆說。
要是這樣的話,奶奶也太自私了。範妮想。
她們沉默下來。
嬸婆家裡也有種香水和咖啡以及忌司混合在一起的外國氣味,和著強烈的暖氣潛來,範妮的頭暈和噁心再一次席捲了她整個發軟的身體。範妮的英文在舌頭上打著滾,好象控制不了它的發音,時態的錯誤滾滾而來,讓範妮深深感到羞恥。她還是嘗試著說上海話,但嬸婆卻說著說著就回到英語上去了。這短暫的沉默,讓範妮鬆了口氣。她的心裡突然感到有一點惘然:新生活是真的來到了範妮面前,但是,處處都是意外,這種意外,處處都在提醒著範妮努力想要假裝不知道的陌生感,那是對自己信心的打擊。
嬸婆說:“託尼打電話來過。告訴我,將你送到了。託尼還問起,你是不是個communist,他說中共現在不讓學生出國,能到美國來的,都是communist。”
範妮想起託尼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還在過第五大道的時候跟她說什麼“這就是資本主義啊”,她恍然大悟,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我是communist?我連想都沒有想到這輩子還有人看我象一個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