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裡抄家聲響成一片時,她家是弄堂裡最乾淨,也是最安靜的人家,即使是樓下的教師家,也有學校的紅衛兵來抄過家。那時候,家裡人提心吊膽,怕也被人抄家,爺爺逼著維尼叔叔將他存著的唱片統統送走,連英文詞典也送走。但是,家裡卻一次也沒有被人來抄過。說到底,爺爺是個埋頭畫圖紙的老助理工程師,從來沒被走資派重用過,平時就像塊鋪在路上的石子一樣與世無爭。過後,維尼叔叔一直心疼被那些燒掉,扔掉的東西,維尼叔叔認定它們再也找不回來,也再買不到了,就象那個舊社會一樣。但爺爺從來不置一詞。
“我歡喜在客廳裡用中國傢俱。在紐約把它們找齊了,真的不容易。但是,你知道,我除了愛旅行以外的愛好是什麼?就是去找老式的中國傢俱。我喜歡它們的情調。”嬸婆對範妮說,“將它們換一種摩登的風格擺放起來,最讓人舒服。這是我從維也納的青春藝術風格里面學來的。你曉得我年輕的時候常常做什麼?我常常在家裡自己把傢俱擺來擺去,就我一個人,像苦力一樣工作。但我最享受擺出一個新風格的樂趣。”
範妮一點也沒有想到,嬸婆是這樣的人。
沙發前的嵌骨茶几上,已經放好了幾個細瓷的小碟子,裡面放著黃油曲奇,切成四小塊的糖納子,黑色的巧克力餅乾,牛奶壺,糖缸,還有兩套茶杯。這是專門為範妮準備的。“make yourself comfortable。”嬸婆吩咐說。
嬸婆家的沙發到底老了,一坐下去,就軟軟地往下陷,象在夢裡從樓上墮下的感覺一樣。範妮努力維持著端正的背脊,不把自己的頭靠到軟墊上去。她也要自己和嬸婆的風度相襯。
嬸婆打量著範妮,突然微微笑了:“你的嘴讓我想起甄展。”
“真的啊。”範妮對嬸婆笑,“我家都是這樣的大嘴,象黃魚。”範妮一邊開自己的玩笑,一邊緊緊地掐自己的合谷穴,想讓自己的胃安定下來。
“甄展有沒有告訴你,你其實長得更象你奶奶。”嬸婆說,“你的手指長得像。她的手指最漂亮,所以她總是不停地買好看的戒指,吸引人注意她的手指。她是個city girl。”
這真讓範妮吃驚,她張開自己的手看了看,她還一直以為自己和簡妮的手都長得好,是因為像媽媽,因為爸爸和郎尼叔叔的手都像農民一樣粗大,維尼叔叔的手長得像爺爺一樣。原來自己像奶奶啊,她馬上想到了爺爺對自己的疼愛。
“我們家的照片全部被爺爺燒掉了,怕被人抄去。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奶奶的樣子。”範妮說。
“全都被你的爺爺燒掉了?”嬸婆挑起她的眉毛,“他會做這樣的事情?範妮是最喜歡照相的人,你爺爺也是最喜歡玩照相機的人,你爺爺為你奶奶照的相,還擺在百老匯大廈樓下的照相店櫥窗裡過,他把照片都燒掉了?”
“他怕別人來抄家。”範妮說。她想起爺爺,他從來都不說從前的事情,什麼都不說,要是有人問起,像饒舌的維尼叔叔,他就是有本事像什麼也沒聽見一樣,照樣什麼也不說。這也是為了怕家裡的事情終於傳出去,惹來災禍吧。他也從不說奶奶的事。以至於家裡所有的事情都是維尼叔叔告訴範妮的,而範妮常常懷疑那些事情是瘋狂懷舊的維尼叔叔自己幻想出來的。
“我會為你找來看,我這裡還有許多。”嬸婆許諾說。
“你總曉得你的奶奶也叫範妮吧?”嬸婆說。範妮想起爺爺的囑咐,要是見到奶奶,一定要告訴奶奶,自己的名字叫範妮。奶奶1955年離開上海去香港,範妮1964年出生。原來自己叫範妮是這個原因,甚至連爸爸媽媽都沒有告訴過自己。維尼叔叔會告訴自己的,但顯然維尼叔叔自己也不知道。
這家裡,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呢?範妮想。
“你見到過我奶奶嗎?他們說你是最後一個見到奶奶的人。”範妮問。
“我在看唐人街過年遊行的時候遇見她,還沒有說兩句話,人一擠,就散了。現在我才知道她是要避開我。”嬸婆說。
“為什麼她不想跟我們家聯絡呢,其實爺爺真的一直很想她的,不過他什麼都沒有說。就是我也是剛剛知道自己叫範妮,是為了紀念奶奶,維尼叔叔告訴我說,爺爺大概以為,那時候奶奶叫他申請到香港去,他沒有申請,奶奶記恨他了。其實,當時上海的情況是,奶奶走了不久,申請到香港去,就越來越嚴了,好象你要叛國一樣。要是勉強去申請,不要說不能批准,把柄也被別人抓在手裡了。爺爺在造船廠這種要緊的部門工作,爺爺以為